扶起满身是血的姬予竹,唐慕词不知如何开口。正如他们相处的绝大多数时候一样,他总是犹豫,总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金色的头发有着潮湿温暖的触感,大约是浴血的缘故,色泽明耀如融金化日,靠在臂弯的身体,轻盈如羽,如即将消散。他正要开口,却被阻拦。
于是有些从未说出口的话,便再也没有机会告白。
推开少年,她艰难直起身体,踉跄着,朝远处昔日的恋人走去,残破的绸带长长拖在雪地上,被灼烧过的破洞与缺口,边缘正泛着赤红的阴燃光芒,与冰雪相激,发出嘶嘶的呜咽,由于浸透血液,格外分明刺眼。
已经顾不上再去确认言煜究竟和穆曦微坦白了什么,也甩开李清弈想去搀扶她的手。
姬予竹只想一步一步走过去,就像是他,曾一步一步,也像这样,走到自己面前。
无论是否得偿所愿,精灵所靠近的,也正寻找着她,密集而狂躁的攻击过后,站在几人中心的巨兽,佝偻起身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像是呼唤,又像是警告。
可对于爱人来说,这却又是**浓情的私语。要她轻抚,要她亲吻,要她同样灼人危险的爱,或者只是,要她。
“你记得我的……是不是?”
你已经记了那么久,你们都已经记了那么久,怎么会就这样轻易舍去,怎么会就这样轻易的,把我忘记。
纵使飞速吸收阳光雪光修复伤口,然而冬日的天光太过寡淡,这些对于重伤残喘的羲姬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没有人曾见到过这样的她,就连她自己也以为,不会,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刻。因为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也正是他已经实现的。可以是肃穆端庄,也可以是妍丽靡艳,在画卷之中,在眼前,在心上。
那么当这样的神祇,再次跌落云端坠入污泥,不再会有穿过滂沱大雨,或是千万暮雪而来,拥她在怀的人。她是否已经做好,去拥抱这一切或是拥抱自己,去了结这一切或是了结自己的准备。
显然,并没有。
李清霄李清弈远远对视,青锋过手抹出分明血痕,勾画出两只血龙,正是之前号出穆曦微脉象有异时,后者所做的法术。
无相道,匣里龙吟。
对羲姬的呢喃,短暂怔愣之后,林予枫仍是不闻不问。
只见其躬身佝偻,膝盖下弯,显然已是蓄力的状态,还不等精灵靠近便直入云霄。正如穆曦微所说,人类对他而言已不再是猎杀目标,于是尖刀利爪均转向了在场唯一不被庇护的言煜。后者不敢与他直接交手,更不敢草率撤离,毕竟见识过那位金发女子的厉害,比起单打独斗,显然是跟这群人凑在一起才更安全。他便只在空中周旋躲避,几次险些被翅尖削断脖颈。
众人自然不会袖手旁观,除妖法风术空中支援外,另有两条红龙交颈狂啸,扶摇直上,追着林予枫的身形绞缠而去,大张的龙口喷出赤红点金的龙息,却因对方天生的敏捷屡屡错失良机鲜有击中,反倒不敌对方妖爪,数次被拦腰斩断散为火红烟尘,再行艰难汇聚。
仰头看人妖互搏,各色光华闪灭,两条长龙如困兽之斗,而身边诸多伙伴隐隐已有力竭的态势,尤其勉强跟上脚步的李清弈,面容嘴唇血色尽失。羲姬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任由林予枫失控伤人,如果只有将他牢牢捆死在身边,才能遏制住这一切,那么她别无选择。
相信如果是清醒时候的男人,他必定也同样心甘情愿。
天光大动,日曜煮海翻江,周遭霓虹飞闪,急坠而下,如亿万流萤汇聚一团,交错编织成层叠包裹的冠状帷幔,一拥而入中间的人体,绽开夺目刺眼的光辉。转瞬又片片铺展,浮动如幕,将四野狼藉尽数覆盖,直往天空追去。
而此时的林予枫也以凭借本能锁定,想要得到这群人类,自己必须要突破的阻碍,无疑就是眼前遍体鳞伤却依然自不量力的女人。
他立即舍弃了泥鳅一般难以捕捉的言煜,所有攻击尽皆指向打算玉石俱焚的羲姬,招展的双翅疾射参差刀刃,暴雨倾泻般向其投注。后者亦是严阵以待,周身重新汇聚的绸带,全数飘飞而起,击落刀剑又将她脆弱的身体团团围住,仿佛一朵浮动着的巨大的白色花蕾,包裹住当中不堪一击的蕊心,迎飓风招展的天光帷幔则蜂拥而至,逆其攻势而去,劲气相撞,锐意所向披靡。
然而这既猛且急的攻势,又或许并不是真正的攻击,而只是一个索要拥抱的期盼。可这期盼却带着致命的刀剑,会在得偿所愿的瞬间,将所有夙愿斩断。
将他们的情爱与过往,统统碾为齑粉。
金石迸裂的哀鸣中,巨大饱满的白色花瓣被穿梭的黑影一片片削断,飘然如飞雪流霜,在风中湮灭,无影无踪。
然而没有退路,他们从来没有过任何退路。
他已在万丈深渊,而她的身后,是她所有珍视的朋友与家人,以及他们白驹过隙的曾经。
每一次的对撞与冲击,两人都拼上了所有的气力,气浪掀起楼宇积雪,将巨木拦腰折断。精灵躯体之上的裂痕借由天光修复,又不断重新渗出鲜血。她索性放弃无用的疗愈,汇聚所有力量殊死一搏,于是金色的辉光星辰般跌落,在纵横的气流中飞散开来,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如同温热的雨,融化成一个个明灭闪烁的空洞。
这将是他们一同抵达的终途。
李清霄垂眸,剑尖再画,血丝飞舞上扬,天空中二龙之一原本只缠上林予枫一只臂膀,此时赫然一分为三,长吟啸啸刺破苍穹,新诞的两龙旋即倒飞而下,螺旋状直扑双翅而去,红炎吐息,竟将满地的白雪须臾间融化。
作此**,青年被迫撤步,长剑刺入地面支撑身体,真气弥乱,喷出一口鲜血,却也一丝不落融进三只巨龙的身体,竟然依旧在以气血支持法力不散不灭。
“哥!”
再三竭尽全力,但自己却仍有心无能。一年前如是,现今亦如是。眼看至亲受伤,李清弈骤觉己身难堪大任,又法术不精难以分神,连消沉片刻自我安慰都不被允许。
幸而云头浮动,又钻出一只金虹巨龙,五只巨兽一拥而上,道术妖法,光牢风障,众人群策群力,这才将难逢敌手的林予枫捕捉,困死在雪场中央动弹不得。
御剑而来的男子丰神俊朗,正是二弟子李清羡,风尘仆仆不减其俊逸之姿。只见他将手中另一少年从空中抛下,匆匆向着衣衫褴褛的羲姬行跪拜大礼,再直起身,朗声阵阵,传遍四野。
“弟子李清羡,携劣徒李清岚请苏先生安,先生恕罪!”
女人正跪地喘息,只略过他身影,并不言语。而再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林予枫,李清羡惊愕之余,一向温润如玉的性子已是勃然大怒。
“好好看看你做的蠢事!”
他毫不留情,立时掐诀封住胞弟法力,起身不由分说将其一把掷在恩师几步开外,便赶去兄长李清霄身侧,为其运功护住心脉。
“太慢。”
“总算查清了他这几年在做什么,马不停蹄赶过来。”
李清霄面色稍显惨淡,淡扫过前来支援的李清羡,神色并无太大起伏。事到如今,一切辩驳都在事实面前苍白无力。无论苏先生如何责怪,他们都无怨言,葬送本家族史遗珠,他们难辞其咎。
红龙狂啸收紧身体,林予枫失力被光幕绞缠禁锢,李清羡再祭出四符,剑身激颤,化入其中成锁。最后一道李清霄的散妖大符直奔其脊骨节节高突的背部而去,紧紧贴附而上,金光大盛,让他彻底失力瘫倒,抽搐着,发出力竭的哀鸣。
那声音,像是高塔孤风之中,神君的叹息。
风锁自五面纠缠而上,焰火龙卷汇于其中相辅相成,另有妖术结界笼罩最外。
这是神君四面楚歌的败落。
被哥哥的法术紧紧锁住不能动弹,李清岚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创造的怪物,恐惧之余仍毫不悔改,张口辩白。
“他是云州市第一大妖,就算在全国也臭名昭著,变成这样是罪有应得!是罪有应得!”
一句住口还没来得及斥出来,李清羡瞪大眼睛重重跪下去,连带李清弈也不犹豫,哪怕是朝夕相处,他也不会在此时请求对方顾全情面,更何况,林予枫也是他的良师益友。不待几人多做反应,远处的姬予竹遥遥伸手,李清岚已被捏住喉咙提在半空,虚空之中的光线凝聚成无形巨手,将罪魁祸首吊起示众。
“弟子甘愿受罚。”
负剑调息,李清霄亦缓缓跪下。除他之外,无人再敢说话。不知天高地厚的幼弟已经亲口承认了罪过,他们已无可辨驳,也无任何可挽回的余地。
然而他们的万古恩师,众人眼中无所不能的神仙贵胄,却早已支持不住这简单的小法术。不过半分钟就失去了力气,将少年摔在地上。后者惊魂未定投去目光,只一眼便六神无主支吾着,半晌难成字句。
原因无他,那位女子,即使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周身的白绫已经参差破碎,形容褴褛,但那仙姿风貌,分明是书中所写分毫不差,又与画卷中神态辉映,无可指摘。
久远传说神话之中的邂逅情缘成真,便意味着家法数罪有了真实确切的依据,庄庄件件他罪不容诛。少年这才知大祸临头,恳求看向一向疼爱自己的哥哥,却没有任何回应,而长兄的目光,更从未如此陌生,陌生的,如同注视顽石朽木。
再看一眼金色的人影,那人更是连目光都吝啬给予。一夜之间,他已从天之骄子,转为十恶不赦的罪人。想要脱罪已是回天乏术,自知犯下大错的李清岚顿时破釜沉舟,不管不顾的嘶喊。
“是郑单炯让我这么干的,我……我只是,我不知道的!苏先生!求先生……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
精灵只伏在林予枫身边私语,神色静谧安详,并不理睬。
“是他要我帮忙抓住这妖怪,也是他要我注射超过临界限量的药剂给他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但他是妖怪,杀个妖怪,我以为……我以为……没什么关系……”
她将面颊贴在对方锁骨,轻轻的呼吸,觉得他们所听闻到的彼此的心跳,沉如暮鼓。
李清岚却以为姬予竹没有听懂,仍再拼命争辩,直到穆曦微一个风刃插在嘴边,才止住了他喋喋不休的顽抗。
引擎的轰鸣遥遥传来,黑色轿车从校门外闯入,直直开到操场中央,停在羲姬三米开外。后座上下来的郑单炯意气风发,牵着一位少女从车里迈出来站在她面前。
“沛然,你看。”
男人将那女孩推向她,故人相逢,还是夙愿圆满,都丝毫不足以形容这个男人所展露的欣喜若狂,如果一定要给出定义,那么不如说是,胜券在握。
而羲姬恍若未闻,只注视着林予枫狰狞难堪的面容,金发如瀑,遮住她不复傲岸的身躯,更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时间与风仿佛都在她身边凝固,男人与女人,精灵和怪物,荒谬绝伦的定格在一起,翻涌着暴风雨来临前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