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先生,郑先生!I-742出现计划外的数值波动,心跳和血压都在升高,目前还没有观察到上限。”
“嗯。”波澜不惊的回复,研究人员未预料的状况,他已经有所预料。
“郑先生,实验和预期有偏差,根据我们的测算,I-742苏醒的时间应该在三天后,将作为C-001的测试因子投放。但现在,我们已经控制不住他了,加大麻醉药物,会让机体出现不可控的衰竭现象。郑先生,我们没有任何操作失误,此前的实验记录没有异常。”
“我知道。”
“您……您知道……”
办公室陷入寂静,唯有敲打屏幕的噼啪声,看得出,战况激烈。
“控制不住,就提前释放吧。C-001也可以准备唤醒,她的测试因子,我有其他考虑。”
拦在中间的障碍,千万重障碍,都已经一层一层拔去。他可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意,与她再次对峙。
面对她,告诉她,自己能够成为她,也能够陪她走上那条路。那个不能实现的梦,他来为她实现。
“……”
“安排言煜启程,告诉穆曦微,不要耽误时间,尽快归队。”
“是。”
身着灰色套裙的女人退出办公室,而李清岚的酣战则被一通来电打断,他抓着头发皱眉听了几句便不耐烦的应付着挂断。抓耳挠腮几个来回,才又打出一个电话,这次却是他刚说了几个字,便被对面掐断,于是把手机塞回口袋,从沙发上慢慢坐起来,冲办公桌后正在看调查报告的男人吹了个口哨。
“我大哥发现了,合作就到这吧。他那个人真生起气来什么样子,我都没见过,我要去开开眼界。”
放下报告,郑单炯揉着眉心应付。“你不怕家里人处罚你?”
“切,处罚我什么?偷偷用了我大哥闲在抽屉里落灰的几张破符,还是制服了云州市群妖之首?他生气……也不过是发现我偷了他的东西自己乱用而已。我家又不是集中营,要是因为这个就处罚我,那我早该被逐出家门了,你瞧我现在,过得可没有那么惨。”男孩吹了个泡泡出来,口香糖啪的破掉,被他吐在废纸篓里。
“……你很有自知之明。”和我女儿一样。
犹豫片刻,他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当你是在夸我咯。诶,那妖怪怎么样了,算成功还是失败?刚刚你这里好热闹。”
“嗯,算是成功。托你多加了几只药的福,你可以放心回去看你大哥生气了,说不定……真气出问题,你可别又来找我的麻烦。”郑单炯拿起手机,回复消息后调出转账页面。
“成功了啊?切,我还以为你能把他怎么样呢,白忙活了,看来下次还是得靠我。”
“尾款给你打过去了,注意身体,别总躺着玩游戏。”
“少管别人。”李清岚一边拆开棒棒糖叼进嘴里,一边打开手机,检查自己的银行余额。“我开玩笑的,大哥生气谁敢往他身边凑,先溜了。这张符的时限就到今天中午,你把握时间吧,既然成功了,那就希望这东西做好考核官。”
“考核?做你们这一行,也有职业资格考试么?”心愿达成的一刻即将到来,郑单炯心情颇好,也愿意跟这个半大的叛逆男孩多聊一聊。
“一年一次,每次都是那么个幻境,特无聊,哪有这种实实在在东西有意思。走了,我这没售后,出了事也别联系。”李清岚套上羽绒服,打开阳台的推拉门从外面关上,冲郑单炯挥了挥手,自半开放的阳台跳出这个避人耳目的山中别墅,乘风御剑而去。
男人喝了一口温度正好的咖啡,目送对方迎风飞去的背影,心中并无轻视或鄙夷,只有叹年少轻狂目中无人的怜悯。
太过年轻而不自知的人就是这样,仅仅为了好玩,为了连自己都无法说清道明的念头,犯下弥天大错,仍不以为意。
而自己则不同。
他一直都很清楚,无论用怎样的理由去粉饰太平,也无法掩盖这间清幽别墅中的肮脏,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罪不可恕,而他也不期望得到任何人的宽恕。但这是唯一的机会,必须抓住的机会。从很久以前,郑单炯告诉自己,必须一往无前,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时至今日,他距离终点,一步之遥。
看到了吗,沛然,你马上就会看到。最终,是我来到你的面前,而你已经一无所有。但没关系,我们能够一起再去创造新的,你想创造的一切。
与余怀瑾,与林予枫,与他们任何一个都不同。我要给你的,是完全属于你的生命,是与你别无二致的生命。你不会再失去,也不必再与任何人道别,我将陪伴着你,直到一切的尽头。
到你与我共有的尽头。
“大人,人间界的秩序卫队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开始进行堕妖肃清工作。”
尔萨站在琉璃花房中,身后花园里的香槟玫瑰开的正旺,自然是由夫人故居取来的最初一批繁育。也不知大人找到了什么神奇的方法,让这娇弱难活的植物在这里生长得郁郁葱葱,且长开不败。
这是他追随的大人,真正无所不能的执棋者。
“嗯。”
半躺在妻子曾睡过的墨色玉石上,约尔曼冈德翻着一本厚重的古书,无意识的敲打书脊。如果是熟悉旧王朝的艾萨斯坦斯,她一定听得出这个节奏,正是弗拉瑞王国最早传唱的英灵圣诗,也是已经死去的伽纳最钟爱的歌谣。
正是难得的休息时间,因此,总是衣冠楚楚的议长大人,此刻并未多做装饰,只穿着宽松的黑色常服,随意披了件深蓝色的长衫,额冠藻饰全无,鸦黑长发披在身后,如泼墨流淌。
金橙灰紫晕染的夜空,银河星阵辽阔,散落不可知的命属霓光。夕阳的余晖透过晶莹琉璃,向屋内散射,给蛇影镀上烧霞暧昧而旖旎的轮廓,又在他蹙起的眉尖流连忘返。
敦和不足庄肃有余,冷硬,却又添上几笔恣意温柔。
但不凑巧,艾萨斯坦斯很少往大人身边靠近,羲姬离开这里之后,料理花草自然而然成了洛芙的工作。这位后来居上的称职女仆从来面面俱到,总是及时出现在任何需要她的地方。以至于议长府中,竟然诞生了“究竟有多少个洛芙以及她的二重身”这样的传闻。
她在心里隐隐思念起那位久未归家的议长夫人,也暗自为议长大人长久的神伤愁眉不展。她很清楚,在自己未曾获悉的故事里,发生了超出主人预估的可怕事件。
且已经无法挽回。
更可怕之处在于,她到现在,都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之中是否有自己的失职,尚不明晰。但已明晰的是,这绝不是主人想要看到的结果,也不是主人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责任。她的责任,是成为一名尽职尽责的女仆,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但仅仅是这些,她也不可避免的失职了。
“都出去吧,一切就绪之后,准备出发。”
“是。”
只要跟着艾萨斯坦斯做,就绝对没有问题,当然,跟着说出这话的男人也不错。她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问题,主人所做的一切,因她的存在,同样永远不会有问题。
哪怕她并未完全落实自己的任务,也没有关系。
主人总能够力挽狂澜,总能够决胜千里之外,这毋庸置疑。
侍者们躬身退下,这里的日落,总是寂静。
已经不会再有那样的光景,绿草如茵的暮春,桃树下起舞的女子,穿着柳黄的小衫,裙摆飘摇,是浅浅的葱青。笑闹着,衣襟散开,露着粉白的颈项与石青色小衣。乌发飞旋,唇红似含樱。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天色清亮,春水一池悠悠摇晃着,摇晃着,将人摇的惫懒了,总在半醉半醒间依偎。芙蓉面,小山眉,行也思,坐也思。风月无边,转瞬皆黯。
只合与卿老。
越是记得清楚,引发的痛楚,也越是钻心噬骨。那么那时的她,又是怎样捱过这痛,捱过痛后长夜漫漫之中的寂冷。
那样怕痛又怕冷的人,赤着脚,行走在冰片碎瓷上时,又于无人的角落低泣过多少次。
将书放下,目光穿过离开的男女,落在花房外的玫瑰上。他注视许久,像是要将其凝结在冰凉的蛇瞳之中。
夕阳的余晖已经散尽,残余天光所笼罩的府邸,一切都井然有序,正如他漫长寿命中的每一天,从未真正拥有她的每一天。对这种生活的厌恶,如同厌恶一只雕,厌恶那些浓烈的气味。
她是个浓烈的女子,这确凿无疑。
有奇异的吸引力与从不干涸的身体、从不枯竭的力量。并不是指法力的深厚能量的丰沛,而是,她使人燃起对世界的好奇,使人禁不住想去跨越、索求、征服。靠近她,比肩而立。
那是常人所不具备的,睥睨的勇毅与斗争的信心。她不像个孩子,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王女,而是像一位将军,不肯后退一步,永远挥舞着刀剑,驰骋疆场的斗士。
这与他截然相反,蛇类是夜行动物,而她则是太阳。
于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并不觉得,将她作为时间标尺,晨昏定省,是一件多么古怪的事。直到她叉着腰,笃定开口,眸光眉间都跳荡着起舞的光影。
“听他们说,避而不见便是盼着朝夕相见。我来了,你急着见我,是为了什么?”
那时的日落不似如今这般寂静,那时的光影是橘红的,天边流淌着火红的霞。
在如此这般的很多时候,他其实并不能够完全把握自己的心意。究竟是要让她自由,还是欢喜。因为她曾亲口断言,不会有像他一样能使自己如繁星般自由的人,亦不会有人能让她,这样的欢喜。
朝暮流云飞霞入杯,冬夏瑞雪梅君煎茶。
他们的朝暮,共老的冬夏。
他能断定的,正是午夜梦回时的依恋,与共览山河时的豪言。他们所约定过的字句,死生契阔,被擅自推迟了太久的如期而至。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