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两声回荡在空旷的办公区里，令人牙酸的金铁嗟磨之声不住响起，应当是场生死一线的搏斗。
钢刀和怪物的利爪对峙在一起，两方僵持不下，张封鸿与陈嘉冬吃力，两人都憋红了脸，青筋暴起。宋研则从怪物背后袭来，在其脊背劈开破口，鲨鱼皮韧性的肉质翻开，黑血奔涌而出。
异兽吃痛啸叫，转移了优先攻击的目标，回身一爪，男人堪堪避开倒向一边。足有两米高的塔状生物动作毫不拖沓，挥舞着镰刀般的十根手指扑上前去要劈碎他的脑袋。宋研就地翻滚躲避，另两人疾步靠近，三人一兽再次缠斗在了一起。
随时间推移，摄入不同基因的异兽一刻不停的发生着性状补足与进化，向着更加混乱歪曲的方向。眼前这一只想来也曾是个体型高大的男子，感染之后体型更是暴涨，坚实的肌肉和硕大的肚子就像一座肉块堆积而成的小山，粗壮四肢从中伸出，举手便将数百斤的重物抬起撕碎。攻击毫无章法又怪力无比，每一次交锋都要两个正常男人才抵挡得住，剩下那一个人只能在短暂僵持的档口，从背后攻击找机会穿透皮肉破坏脊柱或是心脏，才有机会获胜。
这样的战斗方式对于三人的默契是一项巨大考验，好在共同奋斗了这么多天，他们之间的配合也算的上取长补短相得益彰。
陈嘉冬与张封鸿再一次格挡住了怪物的攻势，宋研瞅准机会，两柄钢刀齐齐插入异兽肩胛。
污血哧哧喷出，男人失去了武器，立即翻滚后撤，堪堪错过喷泉似的黑色液体。他们再清楚不过，哪怕只是沾上了一点点这种剧毒□□，再健康的人，都会在几十分钟里变成一般无二的怪物。
哪怕失去了上臂的力量，肌肉鼓胀暴起，狂怒之中竟是打算生生用蛮力逼出刀刃。三人脸色巨变，宋研步步后撤，四下寻找可用的武器与掩体，陈嘉冬与张封鸿则伏低了身子，摆出了备战姿势。眼前退无可退，他们打算殊死一搏。
“咳……”
然而那红着眼睛的异兽却哀鸣一声，止住了动作失力跪倒，紧接着，沿脖颈斜划的平齐切口，头颅缓缓滑下，跌落在地，露出蠕动着的深红色肌肉切面，与灰白的脊柱断层，小股的血柱冲出来，将地毯飞快浸染成了浓猩的墨色。
抬头远眺，先前三位少年少女站在办公区门口，正朝这边走过来。每个人的面容都是相似的平静，看不出丝毫起伏。
就好像是与他们道别后，出门吃了个简单的下午茶。
妖兽尸体上的刀被无形的手拔了起来放在三人脚边，其青黑躯体则缓缓飘浮着从另外的方向离开办公室，地毯上的血迹丝缕点珠状浮起汇聚成乌黑的漆光缎面，向洗手间飞去。
血腥的战斗，惊心的屠杀痕迹，呼吸之间，全部都被清理干净。
不属于人类的力量，或者说，不属于他们这些旧人类的力量。
在这之中，一定有什么，被当作牺牲品，毫不怜惜的抛弃了。
“你们回来啦，真好真好，我们都挺担心的。”宋研率先开口，已经见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又刚刚捡回一条命，根本无暇再去考虑其他。他现在只觉得，能救他们的，就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嗯，你们也不容易。”穆曦微最先开口，李清弈另有考虑，姬予竹则从来沉默。
“那你们现在是要走了吗？”陈嘉冬放下刀，又擦了擦手，这才谨慎的靠近，但始终保持着数米的距离。
他无法相信这些人，哪怕他们只是孩子，哪怕自己的妹妹与他们朝夕相处。
“对，你们别担心。我们把这附近几层都处理干净了，撑过这几天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好好照顾自己就行。”穆曦微把手上提的一捆钢条放在地上，那是他们离开实验区时姬予竹从钢门上切下来的材料，再由她一路打磨，刃口锋利无比。“给你们找了点武器备用，咱们这就说再见啦。”
李清弈也放下两捆，却没开口，只和张封鸿短暂的对视。
后者露出感谢的微笑，蹲下去握在钢条打磨圆润的手柄上，发现这武器虽尚有些粗糙，但三棱锥的形状很适合穿透皮肉破坏怪物的心脏，凹槽可做放血之用，刃尖还留有锋利的锯齿状切口，绝对称得上对敌利器。
“麻烦你们了…真是太谢谢了…”
看着陈嘉冬和陈末夏几分相似的脸，姬予竹忽然就难以抑制心中愈发翻涌的恻隐。“你们稍等。”
随即飘然离去，几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奇怪的看着她再次破窗而出，直朝下坠落。窗外的冷风一股脑涌进来，三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
“呃……她是去？”宋研最大胆开口，疑惑地看着另外两人。
李清弈也一脸奇怪，穆曦微想了想，轻轻跺了跺脚。“啊！她应该是给你们拿点东西，估计……你们还得多呆几天，没什么物资了吧。”
“哦哦哦，这一层确实没什么东西了，但是大楼里应该东西不少，不用担心我们的，三个大男人，还能找不到点吃的。”宋研洒脱一笑，指了指自己脚下。
“尽量还是不要去其他地方。”李清弈这才开口，自顾自找了张椅子坐下。“我走的时候在这里留了东西，但还是被突破了，他们的力量还在变强。”
“我们会小心的。”陈嘉冬把周围的椅子都拉过来。“先坐下吧，你们应该也都累了。她这样出去会不会不安全？嗯……没有别的意思，外面也有很多怪物吧……”
“没事，她一会就回来了。”男孩展直了腰，对于自家祖宗的能力深信不疑。
宋研跑到窗边去看，女孩的身影仿佛消失在雪后的碧霄天际中一般，无影无踪。“真是厉害，这么高，你们这些小孩都不害怕啊。”
穆曦微并着腿，垂在椅子边小幅度的摇晃。“如果你知道自己不可能掉下去，就不会害怕。”
“我儿子一回家也是这样……”张封鸿从办公桌后取来了咖啡和果汁饮料，逐一递给他们。“提提神？”
李清弈看男人一眼，目光温暖。“你是在夸我吗？谢谢。”他摆摆手，无论是为幸存者的物资计划，还是为自己的身体考虑，都不该接受眼下的好意。“不喝。”
张封鸿失笑，又询问穆曦微，女孩同样礼貌拒绝，这下他们三人也不好当着客人的面自给自足，气氛一时尴尬。好在刚一转身，姬予竹已经从窗外飞了进来，三个两米见方的大箱子紧随其后缓缓落地，自行开启。其中是两箱食物和水以及一箱日用品，装的满满当当，可想而知这箱子有多沉，然而却同她一样轻灵浮动，直上云天又轻柔下落，可见其神乎其神的技艺。
三个男人俱是吃了一惊，连忙纷纷道谢问她有没有事。
“之前误伤了你们，我很抱歉，这些东西应该够你们在这里继续躲避一阵子了。”她并未靠近，施然而立。“你想去见你妹妹吗？”
陈嘉冬眼中先是惊喜后是迟疑，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在两个伙伴身上，再三思量。“不了……她安全就好。你们来来去去也不方便……”
宋研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穆曦微递了手机。“那你和她打个电话吧，她很担心你。”
男人还是摇头，他并非没有用伙伴们的手机尝试，他们每个人都在不断的尝试。“……没信号的，还是算了。”
“现在有的。”
男人奇怪的接过手机，上面还真是已经拨通的待接听界面，半分钟后，那边传来欣喜的呼唤。
“微微？有信号啦！”
“夏夏，我是，我是哥哥。”
“哥……”
几分钟之后，陈嘉冬走过来把电话递回来，神色轻快。
“就说这么一会啊？”穆曦微原以为他们还需要更长的时间相互安慰，毕竟能够相依为命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知道她安全就好，她说有急事找你。”他自然也想多多了解情况，奈何对面急不可耐，且妹妹身边显然也有不少同伴，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不想因自己的无意之举使其他人受伤。
一接电话，就是陈末夏焦急的声音。“微微，程斯琪不见了！”
“嗯？你是说她的尸体？”他们听不到电话那端的信息，而女孩的话语让在场所有人都提了一口气，李清弈和姬予竹兀自犹疑，另外三个男人则对其毫不忌讳的言语万分惊奇。
哪怕他们就在自己的面前肃清异兽举重若轻，但这样轻描淡写的谈论起尸体，甚至可能还有更加骇人听闻的话题，一时之间，只让人难以接受。
在这样的人身边，一定无时无刻充满难以预料的危险。陈嘉冬甚至爆发出想要带走妹妹的念头，但也只是一瞬。
比起这些半大的孩子，他们实在无用。
“嗯，我们会尽快回去。”挂了电话，穆曦微将手机放在刀袋侧面的小包里，看着面露疑惑的李清弈和姬予竹，神色既不过分凝重，但也没有了刚刚的释然。“走吧，路上说。”
几人起身道别，三个男人知道他们一定是有了要紧事，这番虽然共同御敌，但终究交情浅淡，也不好再挽留。
几人匆匆道别，少年少女从窗口离开，男人们这才看清楚姬予竹手上流泄出的金色丝线，将破碎玻璃的每一块碎片连接起来拼回原状，就连坠落高空的细屑也一一补完，一整块玻璃就这样被修复的完好如初，这样的破镜重圆，叫屋内的三个人呆了许久。
三人并排高飞，滑过天际。连下几天的大雪已经停住，雪霁后的晴日，气温升降，热岛效应削弱后的城市里，积雪成冰厚重绵密。从半空望下去，已经完全看不出路面上的血迹和尸体，只有仍在游荡的怪物，缓慢的行进在雪原中，如背井离乡的黑色蚂蚁。
“陈末夏告诉我，简先生例行巡逻的时候，发现程斯琪的尸体不见了，但其他人，都还在原处。”穆曦微整理脑中思绪，但一无所获。“我们现在去哪？”
李清弈飞去前方带路，头也不回的默默提速。“去我家找云州市妖怪名簿。她被咬了应该是感染了吧，会离开也不奇怪。”
“你哥哥带头在学校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她，你忘了吗，她成了什么样子，根本已经没可能再爬得起来了。”狂风呼啸，穆曦微冲着李清弈的背影大吼。“你动动脑子啊。”
“……”少年转过身，负手悬停半空。“我哥又不认识程斯琪，就算他拿了照片一个一个对……你也说了，她……估计亲妈都认不出来，大概率是看错了。”似是不忍，但他犹豫半秒，还是把话说得简单直白。“就算没有感染，也可能是已经被吃掉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林予枫，别的都往后再说。”
“你……”对方说的不无道理，但就是这语气，听起来刺人得很。“我也没不答应啊，你这是抽什么风。”
没搭她这话的腔，李清弈转身重新启程，又念叨。“回家之后，我做个法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如果他签的标记也追踪不到的话……那就有些难搞。总之，先找找看再说吧。”
跟着他们停起，姬予竹插不上话，她一向话少。但从少年冷冰冰又硬邦邦的神色中，能预感到，要么他察觉到了少女身边的某些不同寻常，要么，他又在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和自己过不去。
世上无能为力的事那样多而繁杂，只有无所畏惧的少年人，才会妄想着改变一切。
她不再年轻了，过往的记忆沉重的令她喘不过气，因此无力再做挣扎，只着眼当下，大概会让人轻松一些。
也就能够用一具轻飘飘的身体，来承载千年的爱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