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李清弈的家,已经是午后十分,顾不得进餐休息。几人各司其职,两个女孩移开木质茶几腾出空间,男孩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张破旧泛黄的云州市大地图,又把自己记录妖气的名簿拿在手中摊开,翻到了林予枫的一页。
“齐活儿,你们在旁边看着就行,别说话。”
在地毯上盘腿坐定,李清弈把地图大大铺开在面前,一手按住默念法决,名簿无风自动悠悠浮起在地图上方,书页却不凌乱。属于标记者的琥珀色气息躁动起来翻涌如浪,光点闪烁蔓延溢散,淋漓而下覆满横纵街道。
施术者浅白色的法力从按下的手心涌出,薄薄地覆盖上老旧的地图,一涟一涟,随其脉搏跳动,泛起水波一般的光纹。不过波动片刻,便慢慢平息,最终缩回到了李清弈手心。
看来应当是探查结束,男孩却不说话,半合眼帘一动不动,法力再次涌出覆盖地图。如此这般往复,光华一次胜过一次,直映得他神庭清朗,如圣神降恩于世。
末了,辉光散尽,浪潮平歇。李清弈睁开眼睛,难以置信的盯着自己的手心。“这……怪事,以前连他在哪个小酒吧都能查出来,从没出过差错啊,难道在这节骨眼,他不在云州?”
穆曦微还没说话,姬予竹却发问了。“他总去酒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清弈连连摆手。“他之前不在医院工作,一直辗转在各个酒吧之中打工赚钱。据猫猫的说法,有一段时间不知道哪来的人,把妖怪看管的特别严,很多法术都受了限制,妖怪都被迫融入人类生活,一开始因为不适应,过的很艰苦。他在酒吧打了很久的工才上了大学,有了学医的机会,四处深造四处留名,打通人际关系才弄出了几套身份。不然,以猫猫他们的水平,没有这么快熬出头的。”
话题已经偏转的厉害,穆曦微插嘴进来“停停停,这些东西以后再慢慢说,你倒是先给我们解释清楚,有什么怪事啊……”
“哦哦,单用妖气什么也查不到。小祖宗,劳您大驾,我得加点您的血,再试一次。”男孩朝精灵伸手。
“嗯。”这些都是自己熟知的几种办法,姬予竹不疑有他,伸出手去。
“嗯?”穆曦微却是疑惑,他们之间又没有血缘关系,这样做法,能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这你就不懂了,我家祖宗跟他巫山**这么多次,那妖怪的德性我知道,绝对是废寝忘食,这双管齐下肯定更有用……祖坟也给他掘出来!”
这话让精灵脸颊发烧,穆曦微更是蹙眉羞红了脸。
“你!你怎么嘴里没遮没拦的!说话……太直接了!真是,真是……有辱师门!”
“道士也有七情六欲的好不好……”
李清弈满不在乎,两指一划便在姬予竹手心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金色血液飞快渗出,被施法引向名簿,琥珀色的浪潮再次翻涌,缕缕金丝在其中蜿蜒,如蛟龙入海。
反驳之后的少年索性闭上了眼睛,凝神静气,将右手重新按在地图上,这次流转不息的法力是辉煌的浅金,波纹跃动间耀目生辉,如王座驾临。长达一刻钟之久,使人不由自主的肃穆起来,唯恐僭越。
法力收拢,施法人静下调息,半分钟后才睁眼,久久注视自己的双手,四是心有不甘一般咬着后槽牙,忽然将两只手掌狠狠拍上地图。金黄色的法力奔涌而出,厚厚的名簿无风自动,激颤着哗啦啦快速翻过一页页,各色妖力纷纷躁动起来,光芒闪动,争先恐后钻入地图中四处游窜。
一室宝华夺目,四壁磷然生辉,浮光跃金如烈阳麟羽汇聚一堂。劲风拂面,几人鬓发飘飞,房间内各色各样气息紊乱繁杂,窗帘桌布哗哗翻动,四下流光霓彩,视野一片混乱。
少年长眉紧锁,五指收拢紧握成拳,周身倏然宁静,端坐在地图前,看着那泛黄的纸张。其上已经一改之前的破旧模糊,闪烁着密密麻麻的各色光点,如宇宙星图,煞是夺人眼球。
姬予竹已心中有数,靠回沙发中,并不多言。穆曦微惊奇地凑过来,想伸手一探究竟,又不敢冒犯。
“哇噻,我刚刚还怕这……纸被你刮碎了……”
“难搞……”李清弈长长出了一口粗气,有些沮丧。“云州市,大大小小登记在册的,一共639只妖怪,凡是现在还在这的都显示在地图上了,一个光点就代表一只。朝光点注入法力就能知道这只妖怪具体在哪里,个别妖力不强的,还能天眼探查一番。但唯独没有那老妖怪的,我试了好几次,怎么也找不到他。奇了怪了!”
今天发生的怪事一件接着一件,一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眼看着又冒出一件,少年一根根掰起手指,神色异常严肃。
“通常情况下只有这几种可能,他隐藏了自己,或者他被别人藏了起来,再或者,他远离了我能够探查到的范围,也就是离开了云州……这不科学,他甚至都不在沧山,他能去哪呢。”
“唔……哪一个可能性大一点啊?”
穆曦微直起身,也开始紧张起来,她眼前虽偶尔玩笑,但关键时候从不马虎的朋友,不住地摇头。
“对他来说哪一个都几乎不可能。首先,我要每只妖怪留下来的是元神之中最精纯的妖气,能够被掩盖的可能性很小。加上法器之中还有小祖宗的血,他就算再怎么有本事,也遮不住别人的东西。除非……你们俩没有过一次肌肤之亲,否则就算不凭他的妖气,凭你的血也一定能够把他找出来。”短暂犹豫后,李清弈还是只说出了可能性较大的一个猜想,至于另一个,在祖师面前,他决不敢妄下定论。
“其次,林予枫千年修为,有什么人有这个实力把他抓走藏起来,还把他掩饰的这么干净,不留一丝痕迹。”他挥手熄灭了地图上的光点,颓败的向后躺在地毯上蹬直了腿,有些心灰意冷。“他如果真在这时候离开了云州,那我……我只能说,我看错人了。”
“他不会走的,放心吧。”姬予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突然凑上前的少年面容把她吓了一跳。“做什么!”
除了他,她从未和别人相距这样无间,连鼻尖都要凑在一起,连彼此眼中倒映的恐慌与失落,都一览无余。
“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穆曦微捂住眼睛,试探着问。“我只是觉得有可能……还有,是不是要恭喜一下痴呆美人?”
“不会,如果他死了,妖气就消失了。你恭喜个屁,别瞎凑热闹。”李清弈猛地起身,坐在姬予竹身边,却什么解释都没有。“怎么可能啊,我们祖传的法术,从前一用一个准……”
知道对方正是低落,穆曦微也不与他争辩,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么一折腾已经是半下午的光景。几人从早饭之后还水米未进,虽然身边两个朋友都是铁打的身子,但此时此刻也只有一顿像样的晚饭,才能够令人打起精神,继续面对重重未知的变数。
而且,她很清楚,他们师徒之间,一定有话要说。
“我去做点吃的。”她起身离去。
目送对方离开前往厨房的背影,留在会客厅的两人都清楚,这是一番怎样的好意。
“对不起,我……”
我还是没有长进,承诺过的守望相助,总以为势在必得,但总是眼高手低,总是,让身边的人一再的失望。
身边的你,身边的兄长。
“我说过,尚可。”
她很清楚,少年能够做到哪一步,是否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的人,不该受到苛责。
“您……”把眼泪吞回肚子,他不能再这么软弱。“您和郑先生,很早就认识了,是吗?”
“……怎么了?”当年的纠缠,早该被掩埋。
“……没,我只是奇怪。”如果其中有他们这两位前辈的关系,那么知道自己的存在,或许是有合理解释的。“郑先生,认得我,知道我的名字,或许,也知道我的身份。”
“微微可能和他说起过你……”
但两人都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要将破碎的毫无关联的信息拼凑完整,对于一个没有得到任何提示的普通人来说,有些过于巧合了。
即使屡次提到,也不会带有其他的身份,更不会带有任何能够独当一面的多余形容。那么从一开始就游离在他们之外的人,是怎么保证环环相扣的进展,又怎么一语中的。
在真相已经豁然开朗的现在,考虑这些似乎无关紧要,但让他们就此打住不再追究,却又始终觉得忐忑难安。
仿佛行进在崎岖的道路上,始终担忧着坠落深谷一般,既无法避免,也无法预知。
“可能是我太敏感了,我再想想,再想想。”
说着,李清弈闭眼入定。今天消耗了太多精力,他需要一个喘息的间隙重新整理思绪,打起精神。
片刻后,从遐思中回神的姬予竹,看着盘腿休息的男孩七分稚嫩三分清隽的脸。他的洞察力倒不错,自己确实透过他,看到了不少早应当抛却的前尘旧忆。
花下剑舞,寒光照影,照月,照君来。
“族史记载中李言机,后来怎样?”她忽然开口问道。
这问题没头没尾,但李清弈有问必答。他睁开眼睛,地图名簿都随意念而动,收拢折叠飞至手边。“嗯,他因为泄露了太多天机,折损了阳寿,所以……早早仙去……您,没事吧?”
“没什么,庆幸……惋惜而已。”
少年无话可接,索性铺开符纸,起身磨墨。
一室静谧,稍远处有碗盏相碰刀案应和声,更显此刻难得一见的温馨安宁。一高一低坐着的师徒两人,仿佛真重回旧时,寄予旧身,与阔别多年的故人,在滚滚逝去的时光夹缝中相见。
哪怕彼此无言,只是静坐一刻,相对一瞬,便可互相托付。
“您问起他……是因为……”
还是少年心性,李清弈还是放下朱砂,面朝姬予竹,没在意对方闭合的眼帘。他很清楚,就算是闭着眼睛,她也很少真正睡去。
即使回应他的,只是缓慢的呼吸与安详的沉默。
“……呼……虽然,我不像我哥那么聪明,但是也不笨。族史中记载,贞观元年,本家第四代四位当时还不满十五岁的嫡亲少爷在后山玩乐,小少爷受了伤,被一位妙手回春的女童搭救,他们便把这位女童带回本家。”他观察着姬予竹的表情,后者依然不动声色。“‘发金而长密,眸浅而点星,披天光着白绫,拂花照水,摇光揽晨昏。’是当时的您吧。”
“……”姬予竹眉梢微动,她还是第一次得知对自己的这番描写,乍一听,倒使人难为情起来。
“您初来时不通语言也不懂人情,在本家呆了三年便随那几位少年游历四方,体会人间界众生百态。为感收留之恩,教会了本家弟子修行之道。自那以后的一百多年都留在了人间界,直到安史之乱之后才离开。所以我族中众人,个个都知道这位羲姬大人,是李家万古长青的恩人与先师。她还差一点,嫁给了几位少年之中的某一位。”
将那些陈年旧事侃侃而谈,李清弈说着说着也觉得不可思议。要不是家里的长辈强迫每一个满十二周岁的李家弟子通读族史,而这一段作为开篇要求每个弟子谨记大人恩德,他才不会有如此见地。年轻一辈的弟子,有的深信不疑如李清霄李清欢,也有的丝毫不以为意如李清岚,还有的根本不去纠结这林林总总活在当下如李清羡。
而要不是竟然与大人朝夕相处,如今也已经挑明身份,他对此也是有几分存疑的。毕竟谁家里的祖先,连个祠堂都没有,就一小小的神龛,连半个人都跪不下,里面也没个塑像,就轻飘飘一张画纸。不过说也奇怪,那画纸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竟依旧栩栩如生。
但不愧是李清霄嘴里丝毫不“勤勉”的弟弟,接下来的问话便毫无尊卑,主次部分,且没头没脑。
“族史里没说你要嫁给谁,那你差一点嫁给谁啊?是那位早慧多智侦破天机的老祖先吗?李言机,他长得帅不帅,还有,那老妖怪,他知道吗?他还不炸了。”
“……你还真是,该勤勉一点。”
他大约应该是不服气的吧,毕竟他们相差不少年岁。不过自己当时真在人间界虚晃了不少光阴,竟然有百来年,怎么好像一场长梦一样朦朦胧胧。唯有那时的欢歌笑语,饱满的月亮与果子,清澈的山溪与风,历历在目。那样的日子,或许是太过快乐,便显得格外短暂。
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啊。唯人情长存,对月回望的情谊,对酒当歌的情谊,你我共渡此生的情谊。
唯你与我,可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可温一壶酒,共话今朝当年。
“好好好,那我再问个别的。我祖先长的帅吗,有我哥帅吗?”李清弈不敢大言不惭拿自己作比,就把李清霄牵进来,急切扯住她的绸带,却不想被划了手。“嘶……你这东西真的剌人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姬予竹指尖释放出几丝金色的荧光来,替不安分的小徒孙治好了伤口。“你们李家的几十代,长的都差不多。”
“嘿嘿,知道的,您对我最好啦。”男孩大咧咧的笑着,眉目舒展,露出尖尖的虎牙,面容上有旧日的怀恋。“那应该都挺帅的……”他摸了摸手心已经消失的伤口,自言自语,接着伸了个懒腰,重新挺直腰板,展开新的黄纸继续伏案工作。
小小陋室重归于静,如千年前的一方洞天。不知谁曾静坐端详,谁又曾兢兢业业。将每一句承诺都言出必践,将约定与托付代代相传。
饭菜的香气慢慢飘散在房间内沁凉的空气里,关系复杂的小队伍在世俗的柴米油盐中,愈加的亲密无间,彼此扶持着一步步走下去,好似永远不会分道扬镳。
但天不遂人愿,饭前的最后一次搜寻工作仍一无所获。男孩不得不听从两个女孩的建议,收拾了东西,明天去找兄长定夺。
饭罢整顿,李清弈和穆曦微轮流洗了澡,和前一天一样,男孩留在客厅画符,两个女孩结伴去了卧室早早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