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予竹将穆曦微放在床上,关好门又关了灯,自己坐在床边。
“其实不困,是吗?”
穆曦微侧过身来面对着精灵,对方一直都没有回复人类姿态,黑暗中,发梢指尖都有微弱的光点闪烁,这样自带荧光的奇异生物,实在令人惊叹。
“你们属于什么物种啊?”这问题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她不好意思的讪笑,实则万分好奇的等待着回答。
“我说过,是精灵种族中的日光精灵,可以操纵所有属性的光。”
“不是不是……我是说……”穆曦微从床上爬起来,盘腿坐正,虚心听讲。“进化论之类的,生物上讲过的,界门纲目科属种?”
“应该,和这些没有关系。”
眼睛都亮起来的小姑娘满心以为自己能听到什么《聊斋志异》类惊心动魄的小故事,哪成想,只是这么轻飘飘一句话,这根本让她无从下手,就算关心对方经历身世,也师出无名。一时垂头低落,脊背也弓了下来。
“那……那你说的,西璞花,好看吗?”
她想到了新的话题,又强打起精神。许是找对了突破口,对方注视自己那安详又宁静的目光,泛起涟漪。
果然,世上最能引人共情的,是游子思乡。
而他们的家乡,也已经不复存在了。
“嗯,很好看。”
可我也有许多年,许多许多年没能见到过它盛开的样子。
姬予竹移开自己的目光,她已经快要记不得自己沐浴过多少次乳白馨香的花雨,也记不得有多少人曾在这样的雨中,与自己相遇,或是告别。如果不是能够在人间界品鉴到味道相似的桂花,她甚至也会逐渐遗忘那记忆中的气味。
甜津津的,使人长夜好梦。
“呼呼……我要是也能看看就好了,这里能种出来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想看的看,我可以试一试。”找魔女取来一些西璞树的枝叶,应该不难,应该,会很有趣。
“真的,那我也要一起。”小姑娘开心的笑弯了眼。“诶对了,你们的世界里,也有花语这种东西吗?西璞花,有什么含义吗?”
“……永恒光辉的祝福。”
伴随这句话纷至沓来的记忆使她应接不暇,躬身摊开双手的兽耳少年,指尖满是银灰色的血迹,歇斯底里狂笑的女人,灰紫色的长发落满乳白的花瓣又被狂风掀翻,还有高高荡起的秋千,高得令她能够伸手捉住日月。
原来这些并不是因沉睡因时间推移而淡去,而是她一直以来都从不愿面对,而选择了遗忘。
不慎记起,会使心神寂冷的过往。
能够融化所有,温暖所有的,今夜却销声匿迹。
“哇,好特别。”穆曦微亲热的挤过去,不由分说抱住精灵温暖的身体,拉过被子给两人盖上。“你之前说你家里种了很多,那你家那里有开花店的吗?”
“还不困吗?”
“转移话题,好可疑。”
精灵有些难以招架,不只是对方滑溜溜的身体,还有连绵不断的问题,清丽动听的声音。她总是在旁观在经历人类的悲喜,但切身加入,却还是度过漫长混沌岁月之后的第一次。
“不是转移话题,是你该睡觉了。”
“可是,现在才八点半啊。小予竹,我一点都不困诶。”
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确实还早,但她为什么总是觉得过去了太久,又分别了太久。
所以说,来日方长,原来其实是一件使人辗转反侧的事。
“开花店真好,我将来也想试试。”
“……我还以为……”
“嗯?”在呼吸般微弱闪烁的荧光中,少女的眸子是那样动人,比最清澈的溪流还要剔透。“你是不是以为我要一直打架,一直这么风风火火的呀?”
她沉默不语,难道说这条路,是能够回头的吗。或者,这个被迫接受事实的人,仍天真的以为自己能够回头吗。
“我可以白天卖花,晚上打架啊。像动漫里的少女骑士,白天是人见人爱的美少女,到了晚上,哼,就变成铁面无情的……美少女。”
忍不住弯起嘴角,又眼眶微酸。原来是这样打算走过一生的,要继续背负下去,还要挺胸抬头,绽开最甜美的笑容。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人,怎么会有人说出这样可爱的话,似繁星坠落心头,牵连起丝丝缕缕的愁绪。
“那你呢?你和林医生,是一起来到这里的吗?”
精灵缓缓摇头,眼睛像是一面毫无波澜的镜子,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点真相的人,在许多时候,都是徒劳无功的。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啊?”
可穆曦微不是个轻易服输的女孩,不肯让自己的朋友多受一点伤,也不肯让他们多难过一刻钟。
她感觉得到那面平整光滑的明镜背后,一定淤积了常人所不可获悉的愁绪。
“你真的该睡觉了……”
“你就告诉我嘛,我不会跟别人说的,说完这个我们就睡觉。”
越是闭口不言,就越是肝肠寸断。
她想了解,她想分担。她想就这样把她抱在怀里,温言细语的安慰,就像是她曾做过的那样。
“……应该算是,逃狱。”思考几分钟,姬予竹谨慎的给出答案。
“好酷!那林医生是劫狱的帮手吗?”得到肯定之后,少女毫不吝啬自己的赞叹,情不自禁提高了音调。“好酷,我就知道,他绝对不一般。还好我不是安安,不然的话,绝对会有好多奇奇怪怪的绰号。”
“比如,林婕妤。”
穆曦微一个靠枕往门口砸过去。
“李清弈!你偷听别人说话!可不可耻!”
门外少年像是估计作怪捏起鼻子般,瓮声瓮气的回道:“小祖宗,您要是被烦的受不了,别顾及我,直接招呼。”
“去你的!谁要你顾及!”
“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对待后辈果然还是不能太过和蔼,姬予竹眼下总结出这样的道理,立即就予以实践。
“就是!美少女的事你少管!”
门外没了声音,大概某个朝夕之间失去祖师偏爱的小徒孙,此刻已经掩面抽泣着跑走,把自己埋进沙发靠垫里了。
“其实,是逃婚。”
她并非发自内心坦白,实在是不知该用怎样的行动,来回应这份娇憨可人的独占欲。这样的夜与这样的人,让她觉得如果不真心相待,就一定会失去些珍视的东西,且无法挽回。
“啊?!”这何止是愁绪,这简直是匪夷所思。在这样的时代,在自己的身边,难道还会发生包办婚姻这样荒谬的事吗。“你被逼婚?现在要不要紧啊?好过分,这也太不讲人权了!嗯……精灵权。”
“微微。”
“诶?”
“战败的国家,是没有权利的。”
窗外的风雪,像海浪般呼啸,一重重压过来,让人透不过气。
战败,国家,逼婚,逃狱。
一片片拼图逐渐拼凑完整的故事,比重重风雪,还要令人窒息。那是扑面的强权挞伐,每一滴血与每一具尸体,都能从短短几个字的撇捺停顿中窥得一二。或者说,那每一个字,都是血泪压榨后的仅存的叹息。
史册之中,或许甚至占据不了半页纸张的叹息。
比起这些,她此前所作出的解释,却甚至比叹息还要孱弱。
“呼……”穆曦微轻轻顺着姬予竹的长发,她从之前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比之神奇的日光精灵还要温暖,现在才知道原因。承载这些经历的,无论是人还是其他,当然都无法自我温暖。因为最有分量的那颗火种,已经在很久以前,就熄灭了。
“有我哦,小予竹,除了林医生,你还有我哦。”
精灵平躺着不说话,少女便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念念有词。
“啊呀,是金色的吗。呜哇不是诶。咦,会不会变成珍珠呀,看在我鞍前马后的份上,就让我一夜暴富吧?”
于是姬予竹失笑,推开她的手,自己抹净了脸。
“你还有安安,你还有夏夏,大概是顾不上我了。”
“哦?小予竹,你这是在吃我的醋吗?”朋友红着耳根不说话,只会让兴致盎然的小姑娘愈发起了捉弄的心思。“这可比一夜暴富什么的,宝贝多了呀。”
以精灵的性格,自然转过身去留下一个别扭的背影,连带卧室中的光线都黯淡的几分。穆曦微很清楚,她是多么倔强好胜的一个人,哪怕是林医生,那一瞥中两人的相处,也势均力敌。
与其说是爱,倒不如说是对彼此的征服。他们一定都是,欣赏彼此且承认、尊重彼此的,厉害的人。那么那位未曾谋面的第三者,是否抱有别样的感情,又是否,承认她的不可侵犯呢。
肯定是不会的,他肯定是个心肠又坏又凶恶的怪物。无法体会世间最美好纯净的爱,也就不懂得它能够带给人多么幸福的满足。
“……有意义吗?强占,胁迫之类的……如果这件事只能给彼此带来痛苦,为什么不能坐下来好好的谈一谈,又为什么不能试着,去解脱自己……”
“……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对错和原因的。”没来由的想起了那场荒诞的婚礼,男人喜形于色的面容,总是与最后一面时朦胧笼罩其上的妥协相重叠。姬予竹不止一次的怀疑过,对于自己,约尔曼冈德是怀着某种程度上的纵容的,即使,微弱到可忽略不计。
“才不是呢……”穆曦微依过去,靠着精灵的肩膀,拉起对方的手轻轻婆娑。“喜欢你就是对的,伤害你就是错的,无论因为什么,伤害别人,就是错的。”
少女已经困倦了,声音慢慢微弱,呼吸不着痕迹的缓下去。
“是这样吗……”
国家之间的博弈,种族之间的较量,几代人之间的爱恨,我与你之间的纠缠。如果坐下来,如果都能面对面的开诚布公,真的会有不同的结果吗,还是只是一厢情愿的乞求。
不,她绝不会向他乞求。
“一直在说我的事,你呢,有什么新的感悟吗?”
飞雪轻吟,敏感的人,在今夜,能听到最先沐浴春风的枝条,发芽开花的声音。
“……微微?”
身侧的人,已在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沉沉睡去了。轻柔的呼吸,睫如鸦羽,静谧的面容依旧明艳耀眼,似乎正经历人间最难得一遇的美好梦境。
这让精灵觉得,她就是正当今夜绽放的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