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整理好心情,打碎小办公室的封闭窗户离开,朝李清弈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无人清扫的路面上,积雪漫过脚面,掩盖住了血染的城市。他们深深浅浅的走,竭力避免对任何残骸的破坏,但依然免不了不时踏上某些坚硬的障碍,有的连着残缺的肢体,而有的,仅仅只是难以区分的尸块。无论是他们之中的谁,从来都是这座城市长久以来的守护者,无不为自己的功绩而自豪,但事到如今,这份自豪,除了徒增痛苦外,别无他用。
这是曾夜以继日护佑安宁的家,这条路,他们并肩走过无数次,春天里,漫漫晚樱落满他们的肩头。
一切都在一夕之间,荡然无存。无形的敌人正在他们面前,迫使他们眼睁睁目睹这一切,回天乏术。
无言的远征中,乐声传来,伴着风雪,格外茫远。
在天赋异禀的人们耳中,即使是伴随枪林弹雨的噪声,弱不可闻的抽泣也依旧清晰。因此不只是姬予竹,穆曦微与李清弈同样警惕起来,前者紧了紧腰间固定背后刀袋的暗扣,从背后猛抽出一对最称手的柳叶刀,借由风息放大传递至耳中的音节。
“《青夏》?”
她的疑问成功打断后者指捻符箓,执剑相对的凛冽。
“啥东西?”李清弈很快反应过来,反手负剑止住攻势。“哦哦,你上次没找到的那张专辑啊,你一直没找到啊?”
“后来没时间去找了。”
空气一时沉默,他们或许已经不大记得,南方城市潮湿闷热的夏天,那件泼着浓烈的五彩颜料的花衬衣。但她始终印象深刻,就是在听着那支歌的夏天,那个人,说着“那就是你看上的小学生?啧,眼光还真一般。”一边咕嘟咕嘟的喝汽水,一边躲避她的追打。
她也一直没能真正有机会邀请他们言语中的那个“小学生”,在熟悉的乐声中,回望他们的相遇。她甚至还在犹豫是否应当提起,被知情的密友总在大庭广之下唱来调侃,都不知如何阻拦。
他和她,是在这样一首歌里,相遇的。
那时他们都还少不更事,单纯的以为这世界,就是自己以为的样子。
“过去看看。”李清弈不由分说,带头向乐声飘来的位置走去。
“啊?没必要吧……”穆曦微有些不愿面对,更何况,他们的时间实在并不那么充裕。可嘴上这样说着,她却不由自主迈步跟了上去。
“这里到我家算是顺路,而且,有音乐,说不定有活着的人。”
小徒孙这话有些牵强,姬予竹不置可否,默默缀在队尾。
确实是熟悉的门头,不说两个常常造访的客人,连总被某妖怪金屋藏娇的精灵,有不少的课余时间,也都曾多次从此处经过。原因无他,向前十数步是远近闻名的牛蛙面,对面十米开外有名城点心铺坐落,大师傅的山药芙蓉糕从来供不应求,比邻而居又是云州地方特色的鲜花云片粥铺。
这里,鲜少缺乏慕名而来的客人,尤其是他们这样的“小学生”。
但唯一缺了他们的那时候,天地变色。
“……”
店门已完全被血污覆满,四野白雪的辉光,只显得一步之遥的地方愈发暗无天日,门内门外则是满目疮痍。两个女孩都停下脚步,凝望毫无生机的故地,片刻,姬予竹垂下头,移开了目光。
唱着这首歌的人,那年夕阳西下对着光芒铺满操场的金色落日,对着海潮般的欢呼与叫声,对着仍然年轻的男女们眉飞色舞的人。
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唯有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少年钻了进去,数分钟后,乐声停止了。李清弈捂着鼻子钻出来,摊开手掌,邀功一般伸到穆曦微面前。
“你找这个是吧,给你带出来了,不过包装没找到。里面不好下脚,就别往里进了。我留了一张符,不会有东西再过来打扰你的朋友。”
那张几次三番擦肩而过的碟片,印着层叠的墨绿山峦,犹待被擦拭过的血痕,静静在眼帘中默念别离。真是令人想不到,这样一张看似深沉的样貌,其内却收录了不少作者放荡不羁时期大笔挥就的摇滚。
就像是她,总为物理发愁的平凡女高中生,每根头发丝却都沐浴着星夜中血色尽染的厚重霓彩。
她总在这段乐声中,一再压下所有的秘密,又不断创造新的秘密。每一件只有她能够背负的事,似乎都能因这张碟片变得轻盈。但在此刻,漂浮云端的山峦轰然崩塌,乱石如雨,将她掩埋。
“不用拿出来的,这是老板的东西。”
少女说完,也不伸手接过,转身便往远处走,留下一脸疑惑的李清弈,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以前只觉得女孩们的心思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姬予竹就更别提,话少人厉害,虽说面冷心热吧,但也确实没脱离女生的范畴。也就格外喜欢把话说明白的穆曦微要好相处一些,毕竟能面不改色屡次三番以“美少女”自居的,平心而论,确实是不多见的可爱。
但现在,他发现在这方面,自己可能真的有先天缺陷。
好委屈,明明还替她把光碟什么的都擦干净了呢。
“按照她说的,放回去,我们走吧。”
小祖宗都这么说,他还能怎么办,主角是不能坐在原地哭的。有些事,必须由他这个主角亲自解决。
李清弈掉头返回,免不了有些沮丧,动作迟缓。再出来时,被满目雪意花了眼,猛一晃神,衣袂飘飘的祖师仍在原处等待着自己,神色悲悯。他一时不敢确定,对方是否透过自己,觑得遥远历史中,另一位风华绝代的少年。
北风刮过面颊,使人神清气爽。
“走吧走吧。您别冻着了,我可不想又被耳提面命的唠叨。”
开玩笑,他何德何能,与族史所载极往知来的英才相提并论。
走进小区,自然又是异兽横行的场面,比道路之上还要多出数倍,这现象也好解释。灾难发生的时间正值第一阶段的早高峰,道路上的上班族们被屠杀殆尽,剩下的就是还没来得及出门的那一批。
依靠嗅觉的猎食者循着气味而来,哪一栋公寓下面层层叠叠都是异兽,就说明这栋楼上还有正常人类。但三人自顾不暇,身后还有十几个身无所依的普通人类,要他们再去搭救也实在是强人所难。
李清弈家的楼底下也是被围得水泄不通,面目狰狞的怪物饥肠辘辘,好在苦于无法打开电子防盗门,所以也只能一只只向前拥挤推搡,这便为楼层较低的住户们保有了些许生存空间。而楼层较高不允许安装防盗网的住所,早被攀爬而上或是能够翱翔半空的猎食者攻城略地屠杀干净,暗红色的窗户数不胜数。
在男孩的带领下,小队扶摇而上,直升十楼,从没上锁的阳台窗户依次进入这个暂时的落脚点。
一室两厅一卫的小居室,独居也算得上宽敞,穆曦微的住所也是差不多的格局。她也理解了对方对自己的调侃。
看起来不拘小节的少年,实则因多年修道而严于律己,不过这其中多少自愿多少兄长的胁迫却说不清楚。小小的房间整整齐齐窗明几净,收拾的利落有序,只是因几日没有住人,又一直开着窗户,地面及各种家具上都落了一层浅浅的浮灰。但与外面四处杀戮的城市相比,足以视作末世中的一处伊甸。
穆曦微在沙发上坐下休息,姬予竹四下打量,屋子的主人轻车熟路检查水电,设置法阵屏障,备菜开火煮饭,一刻也没停。姬予竹被侍候惯了,按规矩也该小徒孙忙活,便只袖手旁观。倒是穆曦微不好意思起来,主动凑过去帮忙。
少年人们一时的不快迅速消解,两人都是自给自足独居数年,生活技能点满的小朋友,立刻就在劳动中建立了更加深厚的革命友谊。
再次忙碌完歇下来,已是傍晚时分,夜雪霏霏,屋内一派祥和。
趁刚刚穆曦微洗碗的功夫,李清弈闭目养神,小憩片刻便坐在了茶几边的地毯上,另从抽屉中取出一沓黄色的符纸,端来朱砂玄墨开始写写画画。
穆曦微擦了手坐过来,很有兴趣的细细观察。只见少年凝神静气,端坐案前,浅淡发光的修行法力顺着一笔一划,流泻渗入纸张纹路及湿润墨渍中,笔走龙蛇时似有祥云缭绕又似有清风拂面,一连数张行云流水。端看已完成的道符,或黑或红的墨痕上荧光点点,不知是未干的水墨还是精纯的法力,凝神细看却也看不出玄妙所在。
一气呵成连画十数张后,少年长呼垂眸思索片刻,还是放下朱笔闭眼冥想打坐,不发一言。再睁开时,窗外已是漆黑,不动如山的身影松弛下去,比从前明显疲惫了三分。
“感动吧,为了你们,我现在算是加班诶。”
“……”穆曦微头摇的像是拨浪鼓。“何止不敢动,我都不敢说话。”
“……那你还是闭嘴。”
闭目养神的姬予竹也睁开眼睛,向打闹的小朋友们看过去。
墨汁粗糙、朱砂不精、能量虚浮,流于表面。
难怪几次做下的法阵都能被轻易突破,效力有待提升。
“尚可。”
“真的!”李清弈一改身心俱疲的颓唐,起身手足无措,犹豫着是该把得到小祖宗夸奖的符箓供起来,还是先死皮赖脸再恳求她说一次让自己好录下来拿给哥哥以证勤勉,告诉总看不惯自己的李清岚:哼,这可是上天入地绝无仅有的亲亲祖师爷赠我的。
真的上古仙师,真的夸自己学业有成,真可比意外拿个年级第一重要多了,毕竟这才是他的本职工作,谁不愿意被夸赞专业素质过硬呢。
“……”在你这个年纪,足以称得上是力道尚可,但比你出色的,也同样大有人在,力透纸背的那一位,倒比你还小上两岁。“嗯。”
“哼哼哼。”少年眯着眼睛,摇头晃脑。“不愧是爷。”
穆曦微也不会揪着他不放,她不是个好打击别人积极性的人,更何况对方的师父都给予了认可。“我能拿着看看嘛?”
“好说,爷赏你了。”
“……不说话就是觉得说了话你这东西可能会爆炸,但我现在是真想炸死你。”
“那别看了,给我。”说话间,李清弈伸手来夺。
“我不!”穆曦微何其知道厉害,抓着薄纸往后一闪就倒下去趴在姬予竹腿上。少年果然无计可施,只能愤而落座。“画这个很累吧?为什么要画这个啊,我看你也有半空画符背诗的时候啊……”就着朋友的腿,少女支起脑袋,湘色的符纸与朱红色细密繁杂的纹路,使人有些昏昏欲睡。
“什么背诗,那是法决……基本上是起没有什么杀伤力的控制作用辅助作用比较多,而且起作用的时间也短,属于爆发输出。符箓一般是攻击性作用比较多,威力巨大也稳定方便,处于持续输出,就是画符的时候累一些……小祖宗,您看这……”
上课开小差的人已经闭上了眼,李清弈把音量降下去,给姬予竹比眼色,对方微微摇头,并没有展露被冒犯的不悦,只默默注视朋友睡去的面容,想她这一日经历,大概也就只在睡梦中,最为轻松。
这不免看的少年醋海翻波,倒不是说他也盼着有朝一日能这么感受一番“父爱”,但那可是他的师父他的小祖宗,怎么白白又被一个野路子占便宜。
呼呼,好气呀!呸呸呸,这腔调也恶心死了,这姑娘平常还真说得出口,也算有点本事。
“好吧!那你们一张床,我还要接着画,晚上就睡这。”
不管他隐隐表达抗议的语气,这个年龄段的小男孩们,有些叛逆有些莫名其妙的独占欲是正常的,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但小姑娘们却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