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的屋顶上，姬予竹用阳光掬起一捧一捧净雪融成清澈的雪水加热替穆曦微清洗身体。她们的身量差别不大，她便脱下自己的所有衣装搁在一边，用温暖的阳光烘烤加热，作为一会对方的衣物。
那具浑身肮脏的躯体洗去了污浊，坦荡平静的站立在雪地里，沐着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晴朗天光，满身的水珠沿肌理流淌，折射出漂亮的光芒来，映照着白皙的皮肤，每一根舒展的线条，笔直或是圆滑，都如春山般的旖旎。
美妙绝伦的，珍贵的，少女的身体。
潮湿的头发和皮肤慢慢被精灵刻意凝聚的日光烘烤干爽，恢复了不久前的飘逸娇嫩。
身后有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姬予竹看着目之所及的地平线，倾泻的日光将每一处断壁残垣都照耀的触目惊心。
她等待着少女主动开口。
但一切都收拾停当，背后的人只是随她这样肃穆的立着，也随她一样沉默着。
穆曦微不想说话，她什么都没有做，却成了大错特错的那个人。大错特错的人，不再有资格说话。
每一句，都能被指控为强词夺理。
“过来坐？”
少女不由得注视精灵的背影，对方回过头，夺目的光辉再一次将她震撼。耀眼完美如明星的生物，不，不止明星，星会坠落会熄灭，而她，却似乎能够长燃。
宝石额冠晶莹剔透，长发及踝，柔如锦缎。衣袂翩然，荧光华宝如沐天地恩泽的神女。身如素瓷，比例精准恰当的五官躯体，像是雕塑家最满意的作品。
而自己呢，真实而丑陋的躯壳像是一副镣铐，逼迫她不得不低垂着头，身不由己的躲避。
从没有哪只粗野丑陋的飞蛾，能够直面太阳的光辉。
可她又无法拒绝这样的邀约，即将堕入深渊的凡人，无法拒绝神明额外的眷顾。
少女们并肩，在天台的围墙坐下，她们挨得很近，金发与黑发被风纠缠在一起，像纷繁杂乱的命定轨迹，一片乱麻。
“今天是个好天气，冷不冷？”
“……我还以为……就这样吗？”
酸胀的眼睛，使得声音也发涩。
“嗯？”神明眼中的金色湖泊轻轻荡起涟漪，水光潋滟。“你以为我会问那些关于生物药剂的事吗？”
“……”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了，胸膛中像是充满粘稠的胶水，把五脏六腑都搞得一团糟。
“如果是从前的我，的确会直接开口询问。那时候，我不大懂事。现在，不会了。”
从不懂事到懂事，自然又是一段漫长的诗篇。满眼的泪水溃散出来，一串串漫过脸庞泅湿胸前的衬衫。自己的情绪一定失控的厉害，此刻最为难过的，居然是一些甚至还不为她所知的，虚无缥缈的过往。
“需要我带赵扬帆过来么。”
眼看精灵说着就要纵身跃下，少女连忙扯她衣带，却被割伤了手，鲜红的血液坠下去，引来一片狂欢。
“不……不需要。”
牵起少女的手，羲姬将伤口修复，又细致的用光带去残余的血液。
“你担心的所有事情在他身上都是不成立的……他对你说了那么多，你总要好好的回复他。”
“我不想和他说话。”穆曦微低着头，止不住的眼泪将地上的积雪敲打出一个个圆圆的小孔。
她要怎么开口和她说清楚，那时的失聪。又该怎么和他说清楚，怎么去回应不知如何回应的爱。
“……”精灵忍不住抬手，替人类抚顺其一头长发。
长久的沉默之后，痛哭的人平静下来，捧起积雪清洗自己狼狈不堪的脸。手指纤细，腕骨上的血管是脆弱的青蓝色。回想起那时她的惊惶，与恐惧躲闪的身体，拼命蜷缩的萎靡。
羲姬顿生恻隐，主动转移了话题。“收拾好了我就带你回去吧，我要去找我的哥哥，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安排。”
“林予枫吗？你要去哪找他？要怎么找他？”
“不知道，但我能确定谁会知道。”
穆曦微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眼下的情况，已经不允许她再去关心这些与她无关的事。
“我不回去了，我的武器和作战服都需要重新配置。”
“你想去验证的事，我也有权知道，所以……”羲姬在一瞬间就把握了她真实的意图，并且强硬的做出干涉。“我应该和你一出发。况且，一个人离开这里，对你还是对你的朋友们，都太危险了。”
“你认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还有什么算得上是危险？”穆曦微扯开嘴角笑笑。“而这里有你，能有什么危险呢？”
精灵哑口无言。
重拾自我的少女，头脑也是一等一的敏捷。“除非你告诉我，郑单炯先生，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回头看这个身量纤纤的朋友，其面容之上写满了怀疑和隐忧，屹立在寒风中，修长挺拔的小腿从羽绒服下伸出来，光裸着，脚上红棕色漆皮靴在晨光中闪烁细腻的光泽，白色短袜绣着酒红色的木耳边。只从这一双脚的着装便可看出，林予枫，着实是个眼光不错的男人。
“他……他知道你和余怀瑾爸爸的事吗……”
回忆起大人物们齐聚一堂时两个男人之间的话语，穆曦微很容易就能抓住每一句话的重点，她的记忆力太好，相关不相关的事情都在脑海中记录的清清楚楚。
可是有些事，仅凭记录，是无法还原真相的。
这不是她们谈话的重点，羲姬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能够准确而轻松的把握住这个倔强的少女，即使她曾是把握一切的王女。
现在，仅仅是个流亡的逃犯。
“这些话题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我还是把赵扬帆带上来。”
她只能以退为进。
“什么是我该知道的，什么是我不该知道的，刚刚已经有人告诉我了。”意识到了对方的抵触，穆曦微也不愿强人所。手指指向楼下咆哮的怪物，她哑了嗓子。“真的不要，我不要他心疼我。你看看它们的样子，我和它们一样……让人恶心……我不值得。”
她蹲下来，蹲在矮墙边，轻轻的抱住自己的腿，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没有杀过人，也没有……呵，或许，我现在杀过了。”
烈火之中，铭牌掉落在地的声音那么响亮。使她一个激灵，心跳猛然加快，所以那才是这条路的尽头，是她的归宿吗。
自己已经在无意中，提前翻开了一部悲剧的结尾。
女孩失声痛哭，羲姬一时无言。
她实在不擅长安慰别人。
而只要穆曦微肯明明白白说出来，被迫面对自己丑陋身体时的惊愕，被封锁在寂静无声的黑暗中的恐惧，前路已无法回头的危崖深渊，挣不脱的命锁镣铐。
只要坦诚地说出来，一定能得到最妥帖完美的安慰。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精灵忽然行动起来，把女孩拦腰抱起放在楼顶矮墙之上，两人一同坐下，迫使对方直面脚下尸山兽海。
早先暴露出来的人类味道，本就让异兽趋之若鹜蜂拥而至，此时鲜活□□距离它们更进一步，更令其垂涎三尺，不少强大些的个体已经顾不上精灵的威慑，一层叠着一层的使出浑身的力量，想要爬上高高的房顶。这自然徒劳无功，数十只怪物被同类踩在脚下粉身碎骨，成为后来者的垫脚石，后来者又被当作再后来者的垫脚石。层层基甸。却也不过是让墙根处多了一滩滩乌黑肉泥而已。
被这样同类血祭的方式所震撼，穆曦微一时呆住了。
“我杀过的……妖怪也好，精灵也好，因我而死的人，比你要多得多。甚至，现在你看到的这些，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因我而死。”
没有替自己开脱，也没有替其他人开脱，不知所措的执行官意识到，精灵已经将自己还无法确认的真相，认定为真相。
“我听得懂它们说的话，你应该……也听得懂。人类认为那是饥渴的咆哮，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它们在哭。”
异兽躯体在他们脚下爆裂，开出黑色的巨大花朵。
“在哭自己的茫然，委屈和恐惧。”
精灵周身的光芒替女孩擦干眼泪，一颗颗凝聚的泪珠，如一颗颗耀眼的星辰。
“死亡只是生命固有的一个阶段，它使生命变得完整，也终结生命中不断经受的痛苦。你和它们一样痛苦而孤单，当然值得赵扬帆心疼，你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心疼。”
瞧着脚下惨烈的场景，穆曦微发起了呆。
“不断经受的，只有痛苦吗……”
夏天、夕阳、薄荷绿的裙子、烟花、气泡水、桂花糕……
这些，都是痛苦的根源吗。
“……对，天道无常，众生皆苦。”
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女孩面对着青天白云看了又看，终于止住了哭泣，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不是，你说的根本就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