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的拥抱与光的亲吻,都消失了。
她的世界黑暗又寂静,无边无垠的黑暗,无波无澜的寂静。
在这样的黑暗中,即使面目全非也不会有人在乎,即使放声大哭也不会有人伸出手。
曾向众生伸出救赎之手的神,在跌落神座堕入黑暗的时刻,却不会得到任何宽恕。
嗅觉却灵敏起来。
闻到了数十支瞄准身体的标枪,其上锈蚀的血迹,她怕得要哭,可是又根本流不出泪来。
只有最善良纯洁的稚女能够肆无忌惮的哭泣,满身罪孽的恶魔只被允许杀戮,允许杀戮后的嘶声长啸。
淡淡的柠檬味道在黑暗中弥漫,这几乎引得她发了狂。
这是所有了,这是她仅存的所有了。所有的眷恋,所有的温柔。哪怕无人可眷恋,哪怕无人施舍这份温柔。这是唯一还能够保有的美好,这是这片黑暗中唯一能够被私藏的温暖。
她记得这个人,不敢靠近也不敢拥有的人。他正环抱过来,如自己往昔中无数次盼望过的那样,满腔的善良,沉甸甸的爱。无人不想拥有这样的少年,这样的人生。
而不配拥有这些的她,却比任何人,都更加想要拥有。
所以为了他,自己能够收起身体上每一个地方致命的武器,哪怕将它们埋进身体,能够将这身体的每一个地方正在发生的变化所带来的痛苦强自忍耐,哪怕每一个变化都让她害怕的浑身颤栗。
因为男孩的抚摸那样温柔,比讲演一万次重复的解题思路时还要温柔,比假期来临时第一缕覆满他面容的夕阳还要温柔。
比一切温柔,都更加温柔。
拂在女孩头发上的手落在了她的耳朵上,那青黑色的细长耳朵随着女孩身体的颤抖而簌簌抖动,耳尖的毛发刺在赵扬帆的手心里,针扎一般的疼。
她捂着眼睛,那身白色的紧身衣早就被变形的身体撑裂成了破布,背后交叉的刀鞘掉落在地,被一掌捏碎挥开,坚硬的指甲划过地面,劈出几道丑陋的沟壑。
于是赵扬帆知道,只有他,现在只有他,能够走过去,能够再次靠近被整个世界拒绝的少女。
他一直都很确认,从来都只有他。
少年单膝半跪在女孩面前,抚摸着她缩成一团的身体。
“微微。”
庞然大物惊恐的往后躲避,生生嚎叫像是惧怕男孩的靠近,也像是惧怕自己狰狞的身体与声音,直到退无可退,被男孩轻轻的抚着灰白的头发,缓慢地抬起头来。
荒诞绝伦的一幕,残暴强大的食人异兽,因手无寸铁的少年靠近,而退避三舍。
青黑色的皮肤沟壑纵横,坑坑洼洼的生着肉瘤,流淌出暗黄色的脓液,翻白的眼睛浸出乌黑的血泪,一道一道流过那些起伏的肉瘤,与脓液混合而成黏稠的剧毒□□。交错的犬牙伸出唇外,唾液顺其淌出,滴滴答答落了满地,灼烧出白色的斑点。嗬嗬的气声喷出,浓浓的血腥与酸蚀的味道弥漫开来。
无惧这一切的少年沉默着,却毫不嫌弃的拉起了她的手。
兽爪随即紧握成拳,指甲刺入掌心,血液沿指缝溢出,将两人的手染得漆黑。
“赵扬帆……你!”
与朋友目光相接,李清弈明白,无论自己怎么劝告,都再也无法挽回,可自然也无法责备兄长,他只能垂下头,注视地面上的划痕。
掰开她的手,先前由于自行躲避触碰而刺伤的破口暴露出来,引人心里发涩,赵扬帆便握上去。
他们从未曾将手交握的这样紧密,甚至不分彼此。
总是若即若离,总是一触即碎。不久前目睹斩开异兽露出的韶颜,他曾以为那就是她的理由,但现在才明白,这些才是包围她的漆黑潮水,翻滚着嘶吼着,露出白色的獠牙,将她变成一座隔绝人世的孤岛。
他知道,他听得到。
那在岛上放声痛哭的人,向他们伸出双手期盼着救赎的人。
她曾拥有这世界,而今,她只有自己。
于是不顾那冲天的腥臭气息,不顾女孩丑陋恶心的躯体,更不顾身为普通人的命悬一线。只要想到这个自己眼里和一般女孩别无二致,却又与众不同的人,正痛哭呐喊着不公,正独自一人面向漆黑无望的深渊坠落,只是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去拥抱她,
这样的勇敢又坚强的人,这样拯救过千万双手的人,本不该就此被放弃,本该由自己奋不顾身去保护的。
一下一下耐心的抚摸少女颤抖的耳尖和脊背,赵扬帆声音平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果决。
“微微,你看着我。一直没告诉你,你真的很美,从前很美,现在也很美。你看着我,我喜欢你,怎样也都喜欢你。做不出物理题数学题也喜欢你,现在这样凶巴巴的样子也喜欢你。真的,我真喜欢你。”
他伸展手臂,将畸形裂变的庞大身躯堪堪抱住,而那身躯却愈发蜷缩起来,拼命的别过脸去。
“不要害怕,微微。你有怎样的痛苦有怎样的委屈都发泄出来,我相信你,会保护你。微微……微微,看着我。”
赵扬帆将穆曦微的一只手抬起来,抚上自己脸颊。黑色血液沾染上隽秀的脸,顺着下颚缓缓流淌。汹涌而出黑色血泪像是融化的石油,落了少年满襟,晕染开无数墨色的花朵。
“你看,我们是一样的。你怎样都没关系,你怎样都还是你。你还可以牵我的手,拥抱我,如果你愿意的话。”
修长的手指轻拂过一块一块隆起变形的肌肉,像是拂过稀世珍宝,抚平躁动不安与惊惶恐惧。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定定地看着面前血泪污浊的脸,他淡淡的笑,眉目清和。
“那么我拥抱你,永远拥抱你。”
法诀纹路散发出的白色光芒逐渐消散,千仞万壑的坚硬肌肉重新变得柔软平滑,变形扭曲的骨骼也逐渐恢复原状。
少女的美好**暴露在晨光中,满是污渍秽迹,衬得那素白的皮肤分外狼狈。
神明堕落的时刻,既不唯美亦不婉约。充满着难以摆脱的罪恶印记,永生永世无法再被净化的丑陋纹身。
赵扬帆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披在穆曦微身上,将她抱在怀里,不着一缕的小姑娘躲在仍带有男孩体温的外套中,身心俱疲。无力收回的一双脚,踝骨纤细玲珑,脚掌似藕般的白皙,颤抖着抽搐着,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格外孱弱。
龙吟微响,青锋出鞘。
李清霄器宇依然凛冽,剑尖直指墙角处畏缩成一团的少女,另有数道剑气盘旋在他周围,做游龙戏珠,蓄势待发。
眉宇凝冰,眼眸澈如寒潭,言辞更无丝毫顾忌。“不要太过幼稚。喜欢也好,爱情也好,你以为,真的是没有条件的吗?”
“哥……”李清弈挪过来,缓慢的拉住了李清霄的手腕。
冷冽逼人的年轻道士看了一眼自己神色悲惋的弟弟,静默片刻,还是收手负剑而立,却抛出三道符箓,钉在穆曦微脚边,面容依旧淡漠,严肃冷峻。“有什么要说的吗?”
少女却只是躲在宽厚的外衣中,沉默不语。不见她容色几何,唯有若不可闻的呼吸,飘荡在冷寂的空气中,徒生哀凉。
纪舒远悄悄握了握陈末夏的手,后者还没领会他的意思,就见他走出了旁观者的队伍,在那位卓然出尘的青年面前站定,字字珠玑。
“之前,我们都把那些兽类叫做妖怪,但被否认了。之后,见到了这么多妖怪,我觉得,我大概想明白了一些事。”
少年虽稚气未脱,但气度沉稳表达清晰,使得李清霄高看一眼,便收起一身泠冽。“请说。”
先是看了一眼旁观变故的简无寒与夜渊,纪舒远才不急不躁的点头,侃侃而谈。
“这位妖怪是从猫变到了人形,那我们也可以假设刚刚的样貌,是穆曦微的原型,她的力量既稳定又能够被自身控制,所以并没有威胁到人类。而外面的兽类,则是失控的妖怪原型而已。要印证这个假设,只需要您对刚刚用的法诀做个说明,我猜测,它的作用或许让妖怪现出原形。对吗?”
这几句话虽然算不上醍醐灌顶,但也立即让在场众人心中豁然开朗,对眼下的情况有了基本的认识,也在某种程度上消除了一些对穆曦微的恐惧与隔阂。
打量这个刚刚便格外引人注目的男孩,李清霄眼帘微动。
“你猜得不错。”
思维倒是一等一的敏捷,比自家不出息的弟弟,不知道强了多少。
“但是那些东西弄伤的人也都成了那副样子,虽说妖怪也大部分带着妖毒……但也没听说过有谁被妖怪咬了,就会在死了之后变成妖怪吧……”李清弈眉头紧锁,从兄长抵达开始,事情就超出了他的预期,大脑飞速运转起来,许多未曾明了的疑点被一一翻出。
李清霄听在耳中,心里有几分满意,好歹这个弟弟还算动了脑子。
纪舒远则低头不再开口,良久之后,他看向穆曦微。
“你说……你之前接受过,生物制药技术的治疗。如果你们这样的相像,那么是不是可以假定,你们……和他们,是一同诞生的?”
想喝止朋友的问题,想捂住耳朵,想带着她远远的逃离眼下的荒谬绝伦。但赵扬帆知道,他不能够这样做。
“像是,光与影。”
被这样的猜想所震慑,纪舒远不再开口。这一次,是陈末夏上前半步,主动拉住了他的手。
“这个问题,我们现在或许无法知道答案,或许也不知道该怎样获得答案。但是,迟早,他会水落石出。”
而李清霄则把话接下去,吐出的字句像是一把把匕首,又像是明镜高悬。欲将真相剖开给世人,欲以事实为鉴,警醒苍生。
“好了。”姬予竹起身,拦在重拾身份的弟子们身前。“大家都知道你的意思了,把剑收起来,别为难我的朋友。”
“……是。”
看着一贯清高自矜的兄长恭敬应下,不知为何,李清弈心中竟腾起一股莫名的自得。究其原因,不过是说出去自家现存几代人都得跪拜相迎的大祖宗,和自己那可是街头巷尾的交情,要不是碍着某妖怪,兴许还能同吃一餐饭,同喝一碗粥。
这么想想,自己还挺厉害的哈。
才撒欢要凑到伙伴面前去一同安慰,没想到也被一挥袖子拦在旁边。他正发愣,而众目睽睽下,与穆曦微耳语后的姬予竹,将人拦腰抱起往窗边行去。
赵扬帆默默起身,目送少女们婷婷玉立的背影。唐慕词将一整包湿巾拆开递给他,两人都在回避彼此的眼神,交错的手指不慎相碰,颤抖着躲开。
“等一下!”一个没拉住,小姑娘就溜出了控制范围,魏堃抓了个空,眼睁睁看着安南熙哒哒哒冲到了一片混乱的局面中。
真是的,一个自己都拎不清的麻烦精,在这凑什么热闹。
“你要带她去哪?我也要去!”
李清霄的目光跟着就刺过来,揪着少女的背影不放,看得李清弈胆战心惊。那是自然,尊卑分明的小道长,怎能容下旁人对小师父这样目无长幼的怠慢。
“……”
回头注视他们的精灵神情仍是平和的,丝毫不因怀疑而恼羞成怒,反而微弯嘴角,用某种令人信服的方式,安抚孩子们的惶恐不安。
“带她去买衣服。晚辈犯了错,我得赔给她才行。”
“诶,诶?你不是……不是要……”
“不是。”与唐慕词视线重合,姬予竹特意放慢语速。“我说过,不会伤害你们。”
剑拔弩张的气氛生硬刹住,众人怔愣中,唯陈末夏大方勾唇浅笑,从旁边桌上取来了一面小小的镜子递给两人。
“微微喜欢青绿的颜色,小予竹眼光好,我们在这等你们。”
瑟缩的女孩仍没有动静,窗户大开,早显出原型的姬予竹接过镜子身形闪灭,抱紧怀中少女风一般飞出去迅速消失,早前李清霄钉下的三张符纸爆裂开来,黄色的碎片被一拥而入的狂风吹飞消散。
“呼……什么情况?”李清弈奇怪地走到窗边苦笑。“我画的符不至于这么弱吧,怎么你们都是来去自如。”
“如果按照刚刚那条线索推理下去,你怀疑的是姬予竹无论如何都不会怀疑的人。而且,他的确不应该怀疑。”夜渊大概还是喜欢原貌示人,正卧在软垫上,懒洋洋开口。大概是生了简无寒的气,屡次躲开对方伸过来的手。
少女遗留在地面上的污渍分外惹眼,纪舒远语气莫测。“没有人不应该怀疑,因为事情的真相总是超出预料的。”
“你什么意思?”赵扬帆冷了脸,棱角分明的下颌上,污血的痕迹已然干涸。
“……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下面所有的怪物包括她,都是这件事情的牺牲品,就算我们还没有确切的把握这件事情具体的性质,她是受害者其中之一,是显而易见的。”将目光从赵扬帆脸上收回,纪舒远神色不变,忽又将话锋转到了李清霄身上。“以及,在一起和不在一起的确是需要条件和代价的,但是喜欢和爱……”与陈末夏四目相对的少年,让人有些无法区分这话语的真实意图。
是开脱、驳斥,还是悲悯同情,又或二者兼备。
少年将手边湿巾丢给朋友,在其复又柔软的目光中,卓然而立。
“其实,并没有什么条件可言。”
丝毫没有预料到他之后这一番话,李清霄惊奇之余,再细细打量眼前人。见他神态自如,周身气度沉稳妥帖,兼具超出同龄人许多的睿智敏捷,显得格外鹤立鸡群。
放松气息,年轻的修士低头片刻,似乎陷入沉思。与少年视线相交,目光中已经多了许多一时难以分辨的隐秘,而面容上诚恳谦虚的浅笑,让有缘得见此景的李清弈啧啧称奇。几乎是掐着自己大腿,才抑制住拍照留念的念头。
“受教了。”
“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