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云州市立医院上空。
墨发青年御剑而立,凝望遍地血污尸块。已是一座死去多时的空城,按照不久前的消息,这里本该和平安宁。
无论此前的反馈是怎样的,现在,甚至连猎杀者都疏于踏足,显然已经没有了探查的必要。
“不要任性。”按住怀中仍不放弃,还想着扑出去进入医院一探究竟的黑猫,猫头鹰辨认起空气中的气味。“我们来晚了,林予枫应该已经去了学校。”
“我弟弟可还勤勉吗?”
一路行来,如此景象丝毫不罕见。灾难来临的太过突然,破坏力又在数分钟间迅猛增长,几日后,他们经过的大小城市区域,不少已是尽然沦为地狱。
没有人因此而麻木,相反,连能够稍作掩饰的寒暄,都逐渐苍白起来,变得生硬干涩。
猫头鹰搂住怀里的黑猫,替他抵御高空的寒风。“勤勉。”
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比自己还高出半头的男人,青年人眉眼温和,话语却简单直白。
“无寒,你不老实。”
猫头鹰面上神色不动,心里叫苦不迭。李清弈啊,我已经尽力帮你说好话了,奈何你这位哥哥实在太难缠,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两人一猫降下高度,落在人类气息最浓郁的楼前。来人来妖都是简单直白的性格,也就没有特意绕到门前,而是就地敲了敲窗户。
大白天的窗户外面忽然飘了两个人,这自然把几个小孩子都吓了一跳,姬予竹早有感知,并没有太多意外,只把青年男子打量一番,穆曦微踢了李清弈一脚让他打开符咒,而那窗外的人已经化去了亲弟弟辛苦布下的法决飞入落定。后者正和朋友们玩着手指游戏,一见到来人顿时萎了下去,站在一边局促不安。
围观几人自然觉得奇怪,不由得都静下来,仔细观察这两个突然造访的男人。
稍靠近些的一位,生的高大英俊,眼窝深陷鼻梁高挺,扑面便是浓浓的异域风情,瞳仁棕黄目光炯炯,看过来的神情柔和舒展。
另一位身形略纤细的青年却不同,长眉凤眼肃肃生威,朱红薄唇削尖下颌,只显得风姿冷冽,疏离淡漠。其周身亦是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风意雪辉,使人觉其卓然出尘如仙官下凡,比起水平资历高低不定又爱插科打诨的李清弈,这一位才正正称得上“仙风道骨”四个字。
两人均是与当场少年们完全不相同的独特气质,叫几个女生谁也不好意思说话,互相对视,悄悄地脸红心跳。
又只见那仙人一般的男子长腿一迈便到了李清弈面前,步步紧逼只把他逼到了墙边站定。一双凤眸居高临下,紧锁住少年涨红的脸颊,一言不发。
这不免叫几个小朋友心里暗暗揣摩一番,难怪李清弈对往来多少鲜妍少女毫不动心,只对姬予竹格外亲近,再看姬予竹对他也完全是长辈风范,难不成他们三者之间还有什么奇闻逸事。如果说早名草有主,何止合乎情理,简直就是确凿无疑。
看那一位神情凝重容色隐怒,显然一番情深似海的模样,难道难道,接下来就是观众们喜闻乐见的某些古老而振奋人心的情节吗!
“剑气仍收不住……你啊……”
来人冷哼侧身离去,环视过围观群众,不甚在意的模样,唯独对稍远处不动如山的姬予竹俯身拱手。
“李清霄,请羲姬大人安。”
“你好。”
托林予枫的福,姬予竹对这一代李家几个子弟都有耳闻,此时已然阐明了身份,也就不再掩饰。
知尊卑而不谄媚,这是李家弟子通晓族史后的第一课。是以每个靖世除妖为己任的修道者都明白,他们的小师父不是自立为王的土皇帝,不喜欢他们诚惶诚恐的滚到脚边,畏畏缩缩的阿谀奉承。
也因为这样,李清弈才能蹦起来瞪大眼睛质问。
“你你你!你是苏先生!载禾堂的神女苏先生!那张……画像,画像上的那个……是我在做梦?还是我哥在做梦?”
“……”
李清霄睨了弟弟一眼,后者立刻偃旗息鼓,缩成一团。
“嘤……”
“真的是痴呆美人……”安南熙低声嘟囔,自从得知姬予竹与李家交情古早又亲密,又得知朋友唐朝起家,众人嘴上不说,心里也大致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不离十的猜测。要以当局者迷定论,看姬予竹气定神闲的样子,果然对他就只是长辈的照拂罢了。
于是年下痴恋的标签被换下去,兄弟禁断的标签愈发明目张胆。以至于要当事人冰凌般的目光,一个个清扫杂念,叫初出茅庐的小朋友们一个个后退,莫名心虚。
凤眼刮过李清弈做贼心虚的脸,后者猛一个寒颤,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我……我亲哥,大家别……别怕。”
这倒是令众人小吃了一惊,虽说年纪摆在眼前,但看李清弈活泼好动的样子,来者严肃冷淡,若是说堂亲乃至长辈都不为过,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一母同胞的兄长。小朋友们一时间错愕,都在打量这一对反差巨大的兄弟,还是姬予竹看在往日交情上先打了圆场。
“这两位妖怪是我的朋友。”
猫头鹰冲着几位少年少女柔和的笑,精雕细琢的面部线条完美的运动起来,钱滢悦当场就低了头不大好意思再看。
“各位好,我是简无寒。”
黑猫跳下地来,幻化出了少年模样,冷冷瞧了一眼钱滢悦,后者下意识抓住陆婧琛的手臂,一脸疑惑的面对男孩突如其来的敌意。
“我是夜渊。”
精灵并不在意人妖之间的小插曲,起身靠近。“之前的安排不是这样……你们怎么会直接到学校来?”
“前段时间林予枫联系了我们,还找了李道长,但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那里已经……情况很糟糕,所以我们才直接过来和你们汇合。”简无寒出言解释,又禁不住疑惑。“他不在这么?”
“……他不在。”姬予竹冷了脸色,去看李清霄,对方亦是摇头,随即转开目光,打量起了在场其他人。
“这有点奇怪,我们也都没找到他,是不是自己去打探消息了。”夜渊一向我行我素,早已找到了尽揽全场变化的绝佳位置坐下去。“这里没有软一点的东西吗?”
穆曦微还对他们这些活生生的妖怪抱有浓浓的好奇心,听到这话,便立即释放好意,想要递一个小小的抱枕给他。不想李清霄停驻她身上的视线逐渐由若有所思急转直下,此刻竟是横眉冷对,一柄真气长剑虚空中寸寸显化,直指她眉心,剑身巨颤蓄势待发。虽不过气力所化,然比之李清弈此前的画龙点睛多了不少可震撼山河的压迫感。
“李清弈,这是怎么回事。”
无人能下定论,哪怕此前有过怀疑的李清弈,都因为连日来的风平浪静逐渐消去防备。然而他们都不知道,李清霄其人少年成名有着得天独厚的先决条件,便是生着一双能辨世间万物的阴阳通灵眼。
此刻他眼中的景象,少女身体上的白色织物,固然使其身姿傲人玲珑浮凸,其之外却还有更加硕大骇人的黑色生物盘踞其背,随着她一举一动不断变幻着形态,在她身体周围凝聚出一股一股似被墨染的气流,翻涌不息,仿佛时刻准备着扑向这一屋子的少年少女。
李清弈清楚自己哥哥得天独厚的天资,但他也更相信自己多年来的相处与判断。当下拦住对方还欲诛邪伏妖的动作,坦诚道:“我知道她的情况,但我们认识了五六年,而且还相处了这么多天,她没有失控,也没有暴乱杀人。哥,你看到什么了?”
李清霄长眉紧锁,念在弟弟求情,便只翻了手腕两指激射剑气,凛然勾勒出一个白色法诀印在了穆曦微身上。而后便收手洒然而立,不发一言,显然将处理权交给了求情者。
劲气避无可避,少女连退三步欲拔刀抵抗,脚下却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似乎肌肉与关节都不再受控制,迎来了某种意义上的力量解放。
只不过不知解放出的是神明,还是恶鬼。
两手撑地,她挣扎着要站起来,蓦然发现从前的纤纤玉指此时已经暴涨为青黑色的兽爪,根根细长尖利的指甲尖端宛如镰刀,稍一用力就扎入地面瓷砖。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昏暗的视野里,昔日的朋友们齐齐后退了一步。
挥手捂住抽搐剧痛的头部,巨掌带起的一片尘土中,最后的光亮也熄灭了。
见多识广如李清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霍然奋身遇拦,因难以接受而言辞不能。稍远处看似不为所动的姬予竹,实则绷紧了身子,呼吸低沉。
“微……”安南熙被魏堃死死拦住不容靠近,而初时的震惊过后,席卷大脑的便是海啸般汹涌的巨大恐惧。
他们是曾与异化后的周倜,抵命相搏死里逃生的人。身负神力的伙伴都如此,更别提这些下意识退避三舍的普通人们。
这个从前展颜一笑出尘绝艳的女孩,现在令人退避三舍,灰白色的稀疏头发被肌肉撕裂溢出的脓液黏在头皮上,青黑色的皮肤布满大大小小的肉瘤,青黄夹杂,泛出催人欲呕的腥臭。一片虚无的浑白双眼,獠牙刺破嘴唇,流出乌黑粘稠的血液来。
但却仍然是那个女孩的眉目神态,你能从她抱膝捂住脸的神态,窥得些许茫然,像是街边等待旧友的学生,像是考试失利急需安慰的邻家姑娘。
你能分辨得出,这是那个美目盼兮的故人。
她在等待的人,不知何时,才会披着极夜后的万丈霞光抵达。
金属铭牌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