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的办公室门无声关闭上锁,门外雪白的墙壁上,锋利的手术刀笔直插进一位年轻男子的颅骨正中,全部没入将他钉上墙面,鲜血将其衣襟染得鲜红夺目。随后,穿廊而过的风将仍未凉透的尸体焚为灰烬。于是便只有银色的刀刃孤零零的楔在墙壁中,裂纹蔓延开去犹如蜘蛛狩猎的网,留待捕捉下一个送上门来的猎物。
长廊那头的脚步稍作停顿,犹豫片刻,还是驻足在门边。郑单炯将墙壁上的手术刀拔下来,放在妖怪办公室门口的意见箱中,头也不回的离开。
相识多年,对方下此狠手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仍使人不寒而栗。
果然,妖怪与人,始终是不同的。
将妹妹放在教学楼屋顶,林予枫仍是忍不住又把人箍进怀中。晨光熹微,爱人们亲近的面庞之上,红霞依稀。
“等……等一下,我有点……”
眼见他凑近又要唇舌相依,姬予竹抿着嘴,心跳加快。大概是这个地方实在太过靠近那些单纯无辜的孩子,使她羞于直白的去表达所有宣告依赖的浓烈感情。
男人脾气颇好,便将她轻轻搂住,还特意松松力道,语态缱绻。
“好,那就等一分钟……”
温泉夜月,犹然在眼前。
“60,59,58,57,56……”
还没来得及感谢他的体贴,妖怪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些缠绵悱恻的把戏,居然贴在耳畔慢慢数起来。
“3,2……”
任语气多么风月无边,身形巍然不动,无论臂膀胸膛,乃至指尖,都全然静默着,如同箭在弦上的强弓,正停滞于迸发前的最后一刻。而发丝起伏,眸光流转,却又是无可比拟的风流倜傥。
这让她怎么肯服软,还不等男人念完,便直截了当咽下他的最后一个字,带着一丝玉石俱焚的狠劲儿,赌气似的撞去,似在控诉对她屡次三番的捉弄。
波涛翻涌,又在和风细雨中化为涓涓热流。无论过去多少年,他永远都有十足的把握,将她的蛮横照单全收。
“这里暖和吗?”
“人间界的冬天并没有那么冷,还有这么多人类,当然暖和。”
“我是说……”看着她放肆过后残留红晕的脸颊,他又忍不住伸手,揉弄她的小腹。“这里,暖不暖和。”
“……下流。”
她有时会分不清楚,眼前究竟是他们之中的谁,又是谁做出了生生世世的承诺。但其实这些都无足轻重,她笃定,他们的爱不分伯仲,他们承诺的分量也不相上下。
那么,也不必区分的那样清楚。她的生命中,确凿无疑的每一件事,都只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唯有混沌的这一件,总是她忘却所有烦恼,重新变成最无忧无虑的孩子。
那么,何必清明。
又温存片刻,男人吻她额头。
“这两天,李清霄会带着妖怪一起过来查看情况。他们已经和政府方面沟通清楚了,这里的幸存者会被直升机接走。穆曦微她背后的组织还没有消息,倒是不少执行官自发组成了小基地,这些都和我们没关系。等到一切安排妥当,我会回来接你。”
蜻蜓点水的吻又落在嘴唇,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好像闭上眼睛,时间就会过得慢一些。再睁眼时,男人放开她,踏上矮墙边缘,展翅迎风而立,零星的金棕色羽毛落下,被黎明前的天光照亮。
“枫兮。”
“……”
他回过身,却不说话,只是笑。这样的回应,这样的静立,这样掠过浮世苍生的注视。千百年来,千万次。
松玉宣和,眸光轻颤。
“我等你回来。”
无论如何,你要回来。
与妖怪道别,精灵在教室外的栏杆边降落。兽群四散奔逃,在暗处窥视,伺机突破防线。开放式走廊的另一端,淅沥流淌着的血水正缓缓凝结,参差的钢筋之上悬挂着残破的尸体,更远处的土地上,积雪所覆盖的头颅,死不瞑目。
这就是她一心要保护的世界,现在的模样。
“外面情况还是不好,是吗?”
转过头,少年靠在墙边。大概是不忍看到脚下的场景,他并没有靠近,就那样静静注视着晚归的旅人。
“对,很糟糕。”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你话那么少,但是还是有很多人会想要和你成为朋友。”
“对于人类来说,精灵的确具有一定的吸引力。”
“不是的。”余思然摇头,与重新变成学生模样的女孩视线相交,正如每一次相见,每一次聚会时一般。只不过,他们都明白,那样的时光,已经不复存在了。“因为你从来不会搪塞别人。你太真诚了,予竹,我回忆了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哪怕是那样的事,你都从来没有掩饰过。”
你真诚的令人禁不住为自己哪怕一丝的迟疑而羞耻。
那样的事,是我曾与你的养父相爱,还是他已经在我的身边死去。
那样的事,已经落下帷幕的事,是否还需要我向你坦白。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想带你去看看那幅画。”
你真该知道,他是如何对你朝思暮想。也是如何教会他的孩子,何为爱,何为爱的代价。
“……会有机会的。”
“……”少年仰头,沐浴着黎明的风。似乎能够带走一切伤痛的风,在此刻,凝结为清晨的露水,悄然滴落。“但我确实应该在那时候,就把你拉住。”
应该在那时候,就要你一定和我去看看,我知道面前的你,一定不会含糊其辞的遮掩。你这样的人,容不下任何虚伪。
你和他一样,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对不起,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事而道歉,更加不知道,自己又期待这样的道歉,能挽回什么。
“不要这么说……”
余思然捂住了脸,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也会忍不住去想,这或许就是自己应该承受的。当年车祸中,努力把自己和妹妹推出车厢外的亲生父母,他们的叮嘱犹然在耳。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面对这些,已经能够坦然的承认,自己原本应该姓梁。
但被二次掠夺之后才发现,多年来被小心翼翼维护铸造的防线,实则不堪一击。该去恳求谁,又该去责怪谁。
这一切都不明晰的时候,不要向我道歉,我会控制不住的,要去责怪你。我不想,也不应该,责怪我们之中的任何人。
低垂着头,地面上的生灵,踟蹰哀嚎着。姬予竹能够分辨得出,这些看似暴戾的兽群,背负着和人类一样的痛苦。
没错,无论是脆弱不堪的人类还是嗜杀成性的兽类,都同样在期待着救赎,同样期待已失去的每一份平静得到弥补。
那么,是该由她来弥补吗。
“如果一直是这样的话,我们也不用高考了……是不是。”
看着窗外逐渐放晴的天空,薛嘉琦翻过身,悄悄地和一床被子的陈末夏说起话。
陈末夏浅眠,一夜睡睡醒醒。大概是精神紧张的缘故,丝毫不觉得疲累,她慢慢靠过来。“你醒的真早啊。”
周围的人显然仍在熟睡,呼吸起伏,听来让人十分安心。李清弈熬了半宿布下阵法,还有姬予竹贴身守夜。孩子们虽然过意不去,但得知精灵的生理需要之后,也不再推诿客气。他们深知,只有照顾好自己,服从安排,才能真正减轻伙伴们的负担。
“如果不参加的话,以后不用没完没了的做卷子了哦。”陈末夏掖掖被子,睡眠质量颇差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实在是怕冷。
“但是想到我们准备了那么久,说没就没了的话,还是有点遗憾。”薛嘉琦长长的呼出气,向朋友靠过去。“许我们以后都没有机会,再参加高考了吧?你身上怎么这么凉?”她将女孩抱在怀里,也禁不住打了个颤,眼眶发酸。“我有点想他们……”
“你的手也凉。不过那样的话,我们就永远都是高中生了,开心一点。”
陈末夏也侧过身来搂住她,两人相对而卧,互相抚慰着每一寸柔软而隐秘的肌肤,传递彼此之间仅存的可怜暖意。
怀里微微颤抖的人,闷闷的声音从胸脯中传出来。“我害怕,夏夏,我好害怕怎么办。”
“……我也害怕……”
薛嘉琦抬头,女孩们软绵绵的身体与软绵绵的眼神,都交汇在一起。
“微微也会害怕,清弈和小予竹,他们也会害怕。”抚着朋友的脊背,感受着对方的颤抖,陈末夏放柔声音又放轻语调。“只要继续走下去,害怕也没关系。因为明天就会好的,情况一定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真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昨天不会做的物理题,今天还是不会做。
“真的,你看。”陈末夏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窗户的方向。“今天是个晴天。”
薛嘉琦忽然就觉得,那粉红的指尖,像是开出了姹紫嫣红的花,像是即将到来的春天,被这根手指引领着,降临在面前。
“真好。”她贴着朋友的身体轻蹭,从对方怀里钻出来,咧开嘴巴无声的笑。“不过,纪舒远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不开心啊……”
被打趣的人抿了抿嘴,转过身去。“你好烦……”
半支起身子来,薛嘉琦趴在她身上促狭的笑,不经意间目光划过最外面姬予竹的位置,发现那里空空如也,掀开被子的床铺只有丝丝褶皱显示着有人在上面沉睡过的痕迹。伸手探过去,一片寒凉,热度早已经全部溢散干净,不由得茫然环顾四周。“诶?她怎么不见了?余思然也不在……”
“可能上厕所去了吧,你快躺下来,冷气都进来了。”陈末夏也抬身,只看了一眼,就又把自己埋了起来。
“精灵也要上厕所的呀,从来也没有见过呢……看起来那么不食人间烟火。”薛嘉琦嘀咕着躺下去,继续暖起身子。
昏暗不明的天光中,睡意再次袭来,女孩们牵着手,絮絮密语,编织未来也编织梦境,成为她们成蝶的茧,披荆斩棘的矛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