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鹅毛大雪与倾盆大雨(3)

背后骤然响起裂帛之声,唐慕词下意识回头,脱出同行队伍匍匐爬来的怪物被降落的微光铡刀斩断舌头,正在半步之外翻滚挣扎,不住涌出的黑色污血哧剌哧剌融开积雪,将他们的两行脚印都淹没。

“嗯,我留在在这里,等你。”

他一动不敢动,两腿像是灌了铅,钉死在原处。身前的人才挂断电话,也转身靠近,抬手拢起雪光如练,推掌激射而出,贯穿那副不久前或许还端坐在考场中冥思苦想的躯体,向远处贯去。

那锋锐武器的行进方向上,挤作一团的兽群仓皇而逃作鸟兽散,也仍有动作迟缓的被一并戳伤,一连穿起四五只犹在挣扎的妖兽深深扎进了道路尽头的楼体中。随即爆开耀眼光芒,将其尸体粉碎为细屑。这之后,兽群再次围拢,却比之前保持的距离更加遥远,也明显没敢再蠢蠢欲动。

他这才知道,这些暴虐嗜血的怪物并不是畏惧人类,而只是畏惧身边的女孩,甚至,他都不敢确定,用“女孩”来称呼,还是否正确。难怪她用那样的眼神瞧自己,难怪她要郑重声明不会伤害自己。

那么现在的周暮晨,已经是这些伺机捕猎又不得不承受威慑的怪物,其中的一员了吗。已经完全被他们所放弃,变得可怕又可悲了吗。

唐慕词的步伐更加机械,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又能说点什么。她所使用的,不是刀枪剑戟,又似乎完全可以囊括任何武器,那么是否代表着,她这样的人,也是超出常理的存在,又能够包揽世上一切的不合常理。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在这样的人面前开口。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

都已经到了教学楼近前,他这才嗫喏,轻轻扯了扯女孩的衣角。

“我们,不去警察局吗?”

那背影有几秒钟的凝滞,才略侧过身,又停顿了好久,像是斟酌着一种足够委婉动听的解释。

“大概……已经没有那个地方了吧。”

然而最后的话语,却生冷又坚硬。

于是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转过拐角,唐慕词再次被眼前景象震撼,乃至步伐都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包围过来的重重黑影与灼人的漆黑目光倒还在其次,更抓人眼球的是正对他们的楼体被斜斜劈开的巨大裂口。砖石崩散,断开的钢筋伸出边缘平整的残肢,整个教学楼被莫名力量从当中竖劈斩断,露出残破不堪的灰黑色层叠楼板,像是破开的巨茧。而在断裂的走廊中,在瓷砖斑驳的墙面上攀爬游荡的零星妖兽,则是茧中孵化而出的幼虫,磨牙吮血,接踵而来。

“当时我有些着急,不过还好,没有人受伤,也有能用的教室。”

那些已经受伤的,不应再被冠以“人类”的称呼。他应该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姬予竹拢了拢衣襟,即使骤降大雪,人间界也远不比王国中终年积雪的诺瑟兰与索瑟兰城那样寒冷,不过落下的雪,却是同样的洁白无瑕,映衬的这目之所及所有污秽,都更加肮脏。

好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过了,不复存在的故乡,以及,旧城的雪。

“……谢谢。”

不知是为谁,也不知是为了哪些。仅仅是少年通红的眼睛,就让人不忍刨根问底。曾是那样招人喜欢的身影,总是热烈温暖的,总能从他栗棕色的眸中,感受到真切的善意,与沉甸甸的担当。现在则是单薄透明的,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支离破碎。

“……也好。”她转过身背对着唐慕词,不去冒犯对方此刻的脆弱,吐出的话语也柔和,宛如落花扶风。“跟上来吧,我会照顾好你们。”

一路沉默,直到重又站在紧闭的教室门前,看着其上已经干涸的乌黑血渍,少年忽然意识到,一直想要问的问题,如果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如果跨进了这扇门,就再也没有能够得到答案的资格。

“你……你是…姬予竹吗?”

这是他们之间的开始,与结束。

带领他重返人间的女孩转过身来,他们目光相接,于是唐慕词这才发现,自己悄悄注视默默凝望过无数次的眼眸中,有着无数淡金色的细密花纹,而今深藏着的无数复杂情绪,让他望而却步。

迟疑了片刻,女孩又转回身去,就在他以为得不到回答时,伴随门轴转动的细微声响,她的声音显得更加飘忽不定。

“我是。”

一边移动至朋友们身前,一边暗暗捏住了法诀。李清弈尽量确保自己沉着平静,最大程度减小对挚友脆弱情绪的二次刺激。

才刚刚被迫面对这些的孩子,表面或许还有几份理智,但每一个人无疑都处于崩溃的边缘。

“怎么可能!我不信!怎么可能就只有他们三个人!”

“你先冷静一些,我们……”

“我没法冷静!我自己去找,我要自己去!”

“王杨!”穆曦微伸手向少年肩膀,将其猛推在椅子上,按住了躁动的壮硕身躯。“没有用,你去了也没用。我们已经查过一遍了,没有其他的人留下。冷静一点,大家不可能都顺着你一个人!”

“……我不信……你们都骗我!我不信!我不相信!”

“王杨,这是事实。”

无话不谈的朋友已然红了眼眶,死死咬着牙,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却也挣脱不了女孩的束缚。没有那层同龄人的伪装,再怎么健朗强壮的人类身躯,也无法与已经下定决心抛弃旧身份的执行官抗衡。李清弈走上前来去拍他的肩膀,触手滚烫,且坚硬如磐石。

“怎么了?”

比起另两人的风尘仆仆,姬予竹与唐慕词的回归称得上和风细雨,简直就是课间结伴而回的优等生,即使面容严肃,也不过是办公室回来与从小卖部回来的区别罢了。

虽然前者与小卖部几乎是两个次元的存在,但坦然接受别的人好意并关心朋友们的最新小道消息放在她身上,也不突兀。

“姬予竹!你回来了!李清弈和穆曦微都说没有其他人了,是真的吗?你有再仔细找一找吗?我们那么多人都在楼里,不可能,不可能只有这些……”

王杨仍被按在椅子上,涨红着脸,青筋毕现。

“……”某些久远的记忆涌上脑海,唐慕词清晰的感受到了更加强烈的愧疚,如一只棱角锋利的陀螺埋在心头,每一句质问则像是一根细而软的鞭子,挥舞抽打,于是陀螺便飞快的旋转起来,一片血肉斑驳。

“王杨,你是相信的,你只是不能接受。”两相僵持,林夕打破静寂,稍往前靠了靠。“我知道程思琪一些事,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都告诉你。”

“不需要……我不需要!你问过她吗!你怎么不考虑她的想法?你算什么好朋友!你根本就……”

“王杨,我见到了程思琪。”

“姬予竹!”

穆曦微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转过头来用力挤着眼睛。而李清弈只要与唐慕词对视,从对方闪躲的目光中,从他们都在窗外目睹到的情景,就能大概窥得真相。

“我救不了她,这一次,我还是……”

重复的经历并不会使人麻木,相反的,每一刀都重又刻在艰难愈合的伤痕上,深可见骨,无药可医。

姬予竹有时会觉得,自己的命轨,早在某个日月高悬的海滨夏日全盘崩裂,纵然被屡次三番耐心的逐一拼好补全,但留下的裂痕却始终无法愈合。那么便更加容易再次粉碎,而每一次重蹈覆辙,都会损坏的更加彻底,直到星痕黯淡,熄星落尽。

“不行,不行!”

从未在伙伴面上出现的挫败,鲜明的刺痛了穆曦微的双眼。被姬予竹分了神,且手掌中少年瞬间爆发出的冲击力,竟然把她掀开来失去平衡,差点摔倒在地。再去看情绪失控的人,已经向着泫然的朋友冲过去,双眼发红,吼叫的声音震耳欲聋。

“凭什么这么说,你怎么能这么下定论!太随便了!我不信!”

还是眼疾手快的李清弈上赶几步猛扯住了朋友手腕,他倒不担心刹不住车的王杨真能把姬予竹怎样,他担心的是后者一贯不容冒犯的种种前事,虽说三年同窗情谊真挚,但他摸不准在对方数以千计的年岁中,这些又重量几何。

然而稍加触碰,却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你给我等等!”

突发情况一个接着一个,哪怕是刚刚伙伴们互认身份时的刀剑相向,都没能让他如此疾言厉色的呼喊。这下四座皆静,所有目光都揪紧在他身上,是灼人的惊惶。少年下意识挣扎,而两个身负绝学的朋友都卯足了劲,他自然动弹不得。

掐脉细诊半晌,李清弈沉吟片刻。“举之不足,按之有余,沉而有力为里实证。你肠胃不好?”

“你才肠胃不好!”王杨喘着粗气,看似稍微冷静了一些。

“邪郁于里,血相内困……那就是气血积聚寒邪热毒入体……”冥思苦想一番,小医师更为疑惑。“平常看着好好一个人,怎么问题这么奇怪呢?十六七的大小伙子不应该啊。”

“你装什么老中医?事还没完呢我告诉你。”

“适可而止一点好吗?王杨,别这么幼稚行吗?你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程思琪真会感谢你吗?你……”

“我用不着你管!”

“小心!”

破空声响,鞭击玉碎。无形气浪爆炸开来,将凌乱无序的桌椅掀飞,层叠相撞在墙面,落下簌簌白灰似雪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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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羲见闻录
连载中高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