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想法激得浑身发冷,她甚至没能注意来人的靠近,对方柔声开口,倒还把她吓了一跳。
“贝医生?您没事吧?”
“啊!”
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眼疾手快,将踉跄的女医扶住。人心惶惶的背景音里,大约是见多了商场风浪,他还算得上几分沉着。
“郑先生,您也在这……”反应了好半天,她才想起今天正是念灵公司代表过来洽谈设备资助项目的日子,只不过没想到,竟然是其公司负责人亲自到访。这位宅心仁厚的上位者,几年来领养了不少患有先天疾病的孤儿弃子,在医院中的声誉水涨船高。要不是与其妻子裴涵从来感情和睦半点婚变传闻都听不到,院里的大小姑娘估计早抢破了头,而林予枫面对的局势,也就没那么令人绝望。
想到这,又不知那些常在耳边“林医生”长“林大神”短的莺燕们情况怎样。市立医院没有自身素质不过关的歪瓜裂枣,多一些专业医护,这里的病患就多一分心安,只可惜,天不遂人愿。面对一掌劈开钢柜混凝土的怪物,谈何死里逃生?
“嗯,刚好有些工作在这里处理。遇到林医生,就多聊了几句,没想到……”
“嗯……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突逢巨变,几乎无人生还。
“别太担心,予枫看起来冷淡,但他不会轻易就放手不管的。更何况,还有朝宗在。”
大约是语气太过从容温和的缘故,这些话听起来虽没什么实质性的承诺,却格外使人安心。
“郑先生是……一早就清楚?”
“嗯。”男人点头,将手中未开封的矿泉水递给她,还体贴的拧开了瓶盖。“我们是,故交。”
“……”
大概是看她仍愁眉不展,郑单炯又从西裤口袋中取出了一颗锡纸包裹的巧克力,置于手心,摊开在朋友面前。
“贝医生,别低血糖了。”
“……谢谢。”
看着宝蓝色的圆形糖果,那之上甚至还有亮晶晶的星花装饰。没想到日理万机的商界巨枭,还随身携带这样,有些孩子气的甜点。贝皖宜接过来,某些残余的温度蔓延开来,使人心头发暖。
“别客气。不过这是我带给女儿的,贝医生出去之后想着送她一盒……如果有机会的话。”
“呵呵,一定。您家人一定也没事吧?”
能这么心无波澜的提起来,她自认自己这话应当不会戳到其痛处。果然,男人面色依然和煦如初,甚至有几分见她打起精神来的喜悦。
“嗯,他们目前都很安全。”
“那就好。”
“……确实。”
男人的劝慰实在令人心旷神怡,心神不宁的女人丝毫没有注意到在说出这么一番话的时候,看似温文尔雅的神情中,眸光深处涌动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黏稠的滑腻的,已经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少年,不知自己指间的温度,还能保有多久。他歪了身子靠在隔板上,如果没有这面钢板,他们大概也可以算是相互依靠。
毕竟沉闷寒冬的清晨,逃不脱的周一晨会上,对方靠在身上打盹的光景尚在眼前。老旧音响设备中传来的教导使人昏昏欲睡,还夹杂着年迈校领导抑制不住的低喘。
于是不安分的少年们一点不客气,给这位桃李满园的教书匠起了个“催眠蒙克多”的绰号,毫无半分尊敬可言。
唐慕词忍不住笑,可那声音也正像是在外徘徊的兽群低吼,于是他又下意识把手攥紧了。
如果身边的人仍有回应,他们绝对会一起笑起来。
然后不出意外的,又被一起赶出教室去。
如果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他就不会故意扮鬼脸逗的他不得安生,而总遭受无妄之灾的人,大概也会稍微锻炼一下自己低的离谱的笑点。再也不因朋友笑个没完,就被轻而易举的感染。
被感染,之后白白地死去。
唐慕词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格外冰凉的面容,是自己已经无意识中漫过脸颊的汹涌泪水,还是,将要与他重逢的征兆。
是幸运,还是不幸。
领导讲话被手机铃声打断,照常理来说,晨会该结束,调皮好动的小朋友们,迎来了解放。
此刻的他也不例外,还好,太害怕孤单的人,在最后关头,仍有同行半程的伙伴。
“嗯,我还在学校,李清弈、穆曦微也在,压力不大。”
朋友们固然优秀,但也还没有到单独被拉出来标榜的地步,要是纪舒远和赵扬帆,倒还说得过去。唐慕词猛地重重拍了一巴掌自己的脸颊,绯红一片。他注意到,说话声响起的同时,四周的杂音统统低弱下去,利爪刮擦地板墙面,饥渴难耐的嘶叫喘息,游弋巡视的脚步,全成了战战兢兢的窸窣,仿佛千万蝼蚁骤然面对神明的无措。
鞋跟敲打瓷砖的声音由远及近,连绵不断的话语亦愈发清晰。
“和萧朝宗?也好。”
“如果方便的话,带着猫头鹰和黑猫一起过来,我不大放心他们。”
“你决定就好了,不过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应该也是会过来和李清弈商量。”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他生出巨大的不切实际感,难道这扇门之外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考试中场休息,而这扇门之内,是悄然死去的,心怀不甘的少年。
又或者,他所在的世界动荡不安,她的则四海升平。他们之间,是无意跨过的,厚重到无法再次逾越的,可悲壁障。
“根据穆曦微的说法,对,是血液传播,我会多留心。”
骤然的峰回路转,只会使人不知所措。
几句话的功夫,脚步声与话语声都到了门外,而惊惧之中才刚刚辨别出来人的小男孩,显然在其轻易便从外拉开隔间门时,完全呆愣了。不难想象其心中已被扭曲的世界观,比之眼前形变的钢质门栅,也强不到哪里去。
来人一句话也不多说,上下打量一番,便只扭头示意他跟在身后,看也没看另一处隔间的情况,对不远处七零八落的女孩,也是淡淡扫过便罢。转身向门外走去,且仍未放下手机。
少年盯着手中的牵挂,怔愣无言。是谁平息了那些怪物的屠杀,是来接自己的姬予竹吗,亦或者,那个人,仍然是姬予竹吗。
是自己平常所认识的,言语不多又十分有原则,博闻强记性格沉稳的那个人,还是,在这个歪曲了原定轨道的世界线中,生长出的新存在。
容不得他多做犹豫,苍白的五指重新迸发出奇异的力量与形态,血管暴起迅速爬上肌肤,如某种骤然席卷而来的寄生蠕虫,挣扎着蔓延开来,与膨大疯长的指节指甲相同,色泽漆黑。
在他的身边,他的掌心里,新的掠杀者,须臾间降临。
可他仍舍不得放开这只手,姬予竹就在门外,电话里的人,她提到的人,还有许许多多。可是周暮晨,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也即将抛弃他的人。
最终,回应这份眷恋的,是异化中残存人性的退避。那只狰狞的爪剧烈颤抖着,缓缓撤开,抠花地面,留下数道血渍。
“周暮晨?周暮晨!周暮晨你是不是还醒着!周暮晨!别不出声!你说话!让我听听你的声音!”
世界又静默了,只有蝼蚁的窸窣。
“唐慕词?我们走吧。”
于是少年机械的站起来,机械的迈开腿。洗手间门外,天光晦暗之中的景色,使他猛地躬下身来干呕。残肢遍地,血泊血痕更是弥漫向四壁,或是零星散落,或是拖行涂抹,又或是,挣扎之中的喷溅。在这片混沌的地狱中,窸窣的并非蝼蚁,而是一只只虎视眈眈的异形怪物,正压低身体,群聚而来,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占据了它们所行进的走廊两边。无论天上地下,长舌兴奋的颤动,甩开腥浓唾液,利齿交错互相嗟磨,一张张扭曲的狰狞面孔攒在一起,绘出恶鬼的肖像。
他很清楚他们从何诞生,因其遍生肉瘤,异化出触角尾巴乃至多余手足的身体上,仍有些褴褛的布料可让人勉强辨认。
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羽绒服还被自己嘲笑过女孩气的方颖程,只依稀还露出些许奶白色高领毛衣的孟璘彧,突出唇外獠牙上刺穿的手臂,染血的手腕上是她送给徐敬戎的生日礼物,还有挂着墨绿围巾的董宇泽,那一抹残存的森色,是他们排了几个小时的长队才抢到手的超级英雄联名限量款。
无数记忆中熟悉的样子,却又无一是那些熟悉的样子。
这个世界里没有超级英雄,但世界却已和电影中同样支离破碎了。而就在这崩坏堕落的世界里,他们像是享受着臣民某种夹道欢迎的残酷仪式般,步履从容。
没有任何东西吐出来缓解这使人头皮发麻的不适,能陪他吃早饭的人,早已离开了。
“它们不会伤害你。”他艰难直起身子,抬头与女孩对视,对方一成不变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于道歉或是安慰的情绪。“我也不会,去洗把脸,准备走吧,大家都在等我们。”
打开水龙头,血污碎裂的镜面中,木然的面容也同样是碎裂的。如果再早一刻知道他们可以这样简单的离开,如果刚刚的拉扯与奔袭能够更加不计后果抛开迟疑,结果是不是会大不相同。
“嗯,我这里也只有一个了。”
“这些都还不清楚,刚刚没机会和穆曦微详细沟通,等我回去。”
“你,你也要当心。”
穿过兽群,他们就这样走在路上,一前一后。楼外是漫天飘落的大雪,落在密密麻麻的漆黑兽群中,被呼出的腥臭热气化为肮脏的泥泞。
她仍在打电话,说着少年一知半解的话题,绝大多数都能和现今的情况对应,而语句中一个又一个或是陌生或是熟悉的名字,全部都因其被施加的描述或是事件,变得匪夷所思。
如果不是身前身后的几步之遥的拥挤熙攘,不是刺鼻灼目的异味浓红,步调闲淡的他们,与一对课后漫步的友人,没有任何分别。在过去数年的太多时刻里,这正是他一直都想去体会去经历的一幕。
而如今,却让人只想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