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弈穆曦微拉开安全距离,已是仗剑执刀严阵以待,与姬予竹成三角照应,合围他们中间暴起异变的昔日好友。字字恳切的林夕则已是呆若木鸡,连对方挥手甩在自己脸上的几滴粘稠液体都忘记拭去。要不是还有陆婧琛扶了一把,被姬予竹猛掀到边上,她站也站不稳。
半秒之前她所在的原处,整齐排列的素色瓷砖碎的彻底,连灰色的混凝土层都露了出来。
“我不相信……不相信。我自己去,我要自己去!”
众目睽睽中,肌肉膨胀使得皮肤绷裂爆开,灰白的组织液与暗红的血液相遇,像是反应剧烈的酸碱中和,哧哧的泛出色泽混沌的泡沫,泡沫之间牵拉出灰红的肉质微丝,编织缠绕成新的黏膜与筋脉。骨骼变形拉伸,不可思议的延展穿刺,不可思议的歪曲拼接,包裹新生的脏器,赋予机体不应存在的诡异形状。
后脑发中不引人注意的细小伤口,灰质粘液从中漫溢而出在其脚边流淌,歇斯底里的呢喃逐渐被软组织摩擦剥夺话语权,成为无意义的呜咽。最终,拳头大小的猩红巨眼从舌尖生出,堵住了残余的所有声响,青黑血线暴起于巩膜之上,虹膜震颤着四下扫视,似在寻找记录在这具身体中最后的执念。
不可望亦不可及的女孩,唯一知道他那份荒诞理想的人。
即使已经说不出想说的话,也没关系,只要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的,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人山人海;只要还能够靠近哪怕一步,所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都不再是阻碍。
毕竟,他们曾有过那么亲密的一瞬间,裙角拂过手指的一瞬间。
在这一瞬间,雪光潋滟如泉涌,攀附其四肢百骸,温度节节攀升,熔炼邪祟,销却污秽,将祸患的源头消灭在萌芽。
而无论这段仍不为人知的朦胧情愫还有多少绮丽思绪,不需要李清弈与穆曦微任何动作,姬予竹已在他们之前完成了无声的肃清。浮动的光幕帷幔像是轻柔抚摸故友的身躯面容,却以极高的温度,断绝所有生机。
绮丽破灭,思绪也焚尽为虚无。
唯一留下的,是无穷尽的罪孽。
不顾钱滢悦和薛嘉琦的阻拦,白晓霈靠近了枯立的林夕。也不顾本人的退避,伸出手来轻轻触碰她的手背。
“我来陪她就好了。”
陆婧琛何等聪明,留下来的小朋友们又是何等聪明,哪怕她只是抬手捏紧了自己的高领毛衣。他们敏锐地察觉到,几个来回中,她们成为了同类,又成为他们中的异类。
“小白……你什么时候……”陆婧琛迟疑的触碰被小心翼翼的避开,便只能徒然握紧,又无力的垂下去。
事已至此,追本溯源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而林夕这才反应过来,试探着用手抚上脸颊,被脓液腐蚀灼伤的皮肤,传来钻心的痛楚。
“怎么样,有没有后悔当时……没有吃糖渍橙皮啊,很好吃的。”白晓霈没有回应陆婧琛,依然柔柔的笑着,从口袋里掏出葡萄果冻。“可惜,我现在只剩下这个啦。”
猝不及防的别离与别离前短暂回忆所招来的恸哭,没有任何人能够压抑。似乎从时针转过了某一个危机点开始,一切都在向共同毁灭的终点飞速前进,使人来不及擦干血迹泪水,就不得不面临新的诀别。
无穷尽的诀别。
鹅毛大雪掩盖层叠的冰冷尸体,而无望得到拯救的人,与无望挣脱的命定之身,又将被尸体推往新的绝路。
“脉象平稳,她就是有点紧张,睡起来应该就好了。至于你……”李清弈把目光投向魏堃,神情有些耐人琢磨。“你自己应该挺清楚吧。”
少年沉默不语,以往一刻钟都安静不下来的小小圈子,已经多番陷入这样的死寂。
“既然没什么事,我们得计划一下之后的安排了。”穆曦微烦躁的略过了在她看来并不重要的话题,总部毫无回应,几个执行官全部腹背受敌,这是从未预料过的大危机。在有史记载的执行官执行案例中无迹可寻,就连指导执行官任务落实方式的执行手册,甚至都没有哪怕一条可用来参考的应急预案。
那么优先级最高的任务便依然是:不惜一切代价,清除这些异我族类。哪怕可能在不久之后,想要保护的都已尽皆消散,甚至身后的动力,都已变为身前的,死敌。
“之后……我们会得救吗?我想,我想回家……”钱滢悦紧紧靠着陆婧琛的身体,后者只是默然。
“报警电话都是忙碌,要么就是……我们打过好几次。”赵扬帆并没有听从穆曦微刚刚的劝阻,但事实证明,对方的预判是无误的。在他们世界之外的世界,或许已经全部湮灭。
这意味着,关于“救赎”或关于“家”,也许都成为了不切实际的抽象概念,成为毫无希望的简单词语。
“现在信号时断时续,之前能看到的热点新闻,已经搜索不到了。”纪舒远快速滑动手机刷新页面,空白的首页如同空白的考卷,使人一筹莫展。
李清弈将目光投向姬予竹,但对方看着窗外的新坟并无回应,反而是穆曦微察觉到了他的迟疑。两人随即靠在一起,交头接耳起来。
“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
不怪穆曦微态度生硬,哪怕独对数个任务,虽说情况凶险但也称不上走投无路。但是现在,新友旧朋死伤无数,亲人后盾杳无音讯,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坚持下去,坚持这些,没有意义的挣扎。
“诶。”少年拍拍她的肩,冲她眨眼睛。“好吧……没事,我能保护得好你们的,放心吧。”顿了顿,他上下打量一番。“不过,你冷不冷啊,外面可是好大的雪。”
“李清弈你这人……有没有……”眼下是什么情势,现在又是什么场面。这个没正经的损友,怎么还和从前一样的不着四六。
她忽然顿住了,而少年一点也没在意这厉色的谴责,仍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平和,既不过分紧张,也决不使人觉得轻浮。
他仍像往常一样,像所有人都需要的那样。
沉着,笃定。她记得,从前和那群男孩们保证姬予竹会带他们赢下比赛时,他就是这样的表情。
没错,他们一定会赢。
“我没联系上我那边的人,得抽时间回去看看。你那边呢?”她逼迫自己收起不安,现在可不是垂头丧气的时候。
“联系过了,我们家人不多,这些东西来的蹊跷,而且覆盖了好几个重要的大城市。云州这边我来负责,之后可能还会同时往西兼顾一下,但应该也要等这边有人接手。家里已经安排了人和政府联系,我们尽力而为就好。”
少年胸有忖度,每句话每个字都头头是道,显然与她这样散兵游勇的所谓执行官大相径庭。
“家里?你是……什么路数……”
“这些以后再详细说,现在咱们得拿个主意。这里信号又差,也没吃没喝,得有人出去探一探情况。”
两人的私语在静默的空气中格外清晰,时至今日才发现,原来从前容纳四五十人的教室是这样空旷,空旷的只要稍微说几句话,就有寂寥的回音飘荡。
“我们都联系了家里人,你们别担心。”陈末夏扯出一个笑容,她感到自己的手被纪舒远用力握住。
“如果要离开这,我爸爸他开了车,现在在校门外。”
“你说什么。”
肃冷的声音生硬插入对话,开口的人眸光与面容都更加凛然,快步靠近贸然发言的少年,不怒自威的行止,逼迫其直面自己的质问。
“呃,是我爸爸他说,他就在校外……”余思然乍有些不明白,但某些猜测在脑海中稍转过几轮,便逐渐豁然开朗,因此没再继续后面的话语,而是将问题抛给了问题制造者本身。
窗外的雪繁密而盛白,覆满天地,却叫姬予竹只回想起一个下着暴雨的黄昏。暮云密布,天阴沉的像是将被深海狂潮吞没。她扮演着合格的学生角色,与同样忘记带伞的余思然并肩站在校门口的屋檐下。
后来男人开着车接走了男孩,再后来她也被罩进暗蓝的大伞。
年轻的男孩女孩分道扬镳,错过长久年月的男人与女人亦风流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