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后开学的第一天,一个假期未见的学生们仿佛想念彼此一般在开学典礼上低声的叽叽喳喳的说话。高一年级尚不成事,高三年级无暇抽身,看着升旗台上作为高中部学生代表发言的纪舒远,陈末夏产生了强烈的错觉。即使在大部分的时间里,这个班级里挨着自己坐的男生近得可以拉住他的衣袖,但在这一刻,又远得只能看到他小小的背影,走在自己难以达到的前方。
想去追逐靠近的心,能够挤压出酸酸的汁液,混入细碎的雪夜星光,凝结成相碰指尖的温度,相和哼唱的乐章,与一同拉长的黄昏那寥寥一刻。
不舍得放开,不舍得道别的一刻。
旁边的穆曦微一向心思灵巧,对身边的事从来了如指掌,悄悄碰了碰她的手臂。“体育课来和我们一起打羽毛球啊?”
“可我不会打的……”
那女孩一如初见时的那样抿起嘴笑,把兜里的东西塞过来。“不打怎么会打嘛,到时候我叫你。”
“那好。这是什么?”
“酸奶软糖,可好吃了。”
“诶呀,还在晨会呢,微微!”
“对,所以这时候吃更好吃。”
于是一整个夏季学期,她都被这个格外活泼好动的女孩在体育课上拖来拖去,但绝不仅仅是打羽毛球,以及难度更高的乒乓球。甚至她有一次兴致盎然的借了一只沉甸甸的排球过来,被几个女生一致拒绝之后委屈的还了回去。
好像没有她不感兴趣的,也没有她不擅长的,就和姬予竹一样。她这两个朋友,不分伯仲的地方太过相似,差距显著的地方又南辕北辙。比方说,把开球11次捡球10次的趣味娱乐,硬生生变成扣人心弦的世界杯赛场直播。再比方说这节课,天气热的让孩子们几乎人手一只小卖部的蜜豆冰糕,穆曦微拉着她坐在篮球架前的树荫里乘凉看热闹,观赏姬予竹一骑当先,虐得男孩们有苦难言。
一个小节结束,唐慕词大汗淋漓的走过来重重坐在陈末夏身边插科打诨,熏的两个女孩直往旁边躲,恰好姬予竹也下了场,他便连忙讨好的把刚刚拧开的矿泉水递过去。
“等下要不要和我组队,我手可稳了。”
同他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不一样,哪怕以一对多,姬予竹可谓闲庭信步,从没有脸红气喘的时候。伸手一拦,就能抓住空档截下球路;发尾一甩,皮球就跟着入网,半点没有拖泥带水。
“你们玩吧,我有点累了。”她接过水,静静抿了一口,话一如既往的少。
“你们别欺负我家小予竹,下手一点都不知道轻重,真是的。”穆曦微哒哒哒的去而复返,手里是嗖嗖冒着冷气的冰糕。“这个里面有燕麦粒,可好吃了!”
“微微每天,不是‘可好玩了可好看了’就是‘可好吃了可有意思了’……”陈末夏掩着嘴笑。
“嗯,还有‘可讨厌了可难了’和‘可开心了可了不得’。”姬予竹接过零食,一点不留情面。
“诶呀你们……夏夏你把我记得这么清楚干什么呀,本末倒置啦!”被朋友们打趣的女孩不甘示弱,逮住弱势人群进行反击。
“你……你别这么叫我……”
“怎么啦?人不归我就算了,连名字都不归我啦?我可难过了……”
“微微你,你不准乱说。”
也许是女孩们嬉笑太过有趣的缘故,唐慕词再没反身回战,而赵扬帆纪舒远余思然一队连胜三节,打的王杨董宇泽李清弈大呼不公平。穆曦微狡黠的拉着两个女孩又跑去看庄森方颖程他们踢足球,再也没管这边篮球场上男孩们之间的小小心思。
唐慕词洗手洗头,猛灌了一口矿泉水。“你们几个啊,可得请我吃东西,这次就别赖账了……”
“我什么时候赖账了?”赵扬帆走过来也取了一瓶水。
“那你上次买个炮还扣扣搜搜的。”
“我得省点钱给你看脑子。”
“李清弈还是惨,青梅竹马都拱手他人啊。”王杨去撞李清弈的肩膀,对方巍然不动,自己却是个趔趄。“呦,小青衣要变武旦了?”
“滚你的!”李清弈收着劲还回去,满脸不以为意。“求余总快点动手拯救我……”
“你们这也太**了,告辞告辞。”赵扬帆拿了椅子上的校服转身就要回教室,再找纪舒远,朋友早走了开去,一点都不想和这些嘴里没正经的少年人们多来往,毕竟近墨者黑。
“人不风流枉少年嘛,你别装清纯了,最难能可贵的就是直面真实好不好……”唐慕词还在后面大声说话。
余思然跟在几个朋友后面,回头看了一眼遥远的足球场那一边淡然而立的少女,只是沉默。她拒绝交流也拒绝一切可能有的私下接触,仿佛回避的并不只是自己,更是自己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可自己的背后,还能有什么洪水猛兽呢。或者,再试一次吧,马上又该是生日会了,是即将成人的重要日子,与节庆邀约,与假期邀约都不相同,她会和去年那时候一样么。伫立在身边的,呼吸和动作都很轻很轻的,每一次开口,却能在心中荡开此起彼伏的波纹。
同为男生,唐慕词一眼看穿他的心事。
“要不要打赌,她这次会不会去你家。我赌不去。”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感觉,她就是那样的人。”
相熟少年们之间的话语却并不多,三两个字就能彼此理解,也彼此无法说服。正因为这样,他们能成为不愿意轻易割裂感情的朋友,毕竟差异巨大的世界碰撞时产生的火花,是绝妙的。
“她会来的。”
“好啊,那输了你还来跟我们看那个烟花展不?”
“……你太直接了吧。”
“哈哈哈哈哈。”唐慕词笑着搂住朋友的肩膀,就差亲热地揉上对方郁闷的脸。“好吧好吧,我赢了的话,你别不来看啊。”
“你还是闭嘴吧。”
这样吵吵闹闹的体育课不知有过多少节,而后来赵扬帆纪舒远余思然的组合也不知赢过了多少次。在赵扬帆穷追不舍的屡次询问后,穆曦微才颇为随意的回答怎么会来看他们打篮球的问题。
“我们也帮一帮余总嘛,你可别说漏嘴……”
“你也帮帮我诶。”
偶尔某一次半开玩笑的买了莓果雪媚娘来讨好,女孩却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眼睛一改恶作剧式的促狭,很是认真也很是一本正经的严肃应道:“我一直都有在尽力帮你,可惜你一点都不开窍领会不到。”
于是他败下阵来,再一次哑口无言的转回身,脸却发烫。
与少年面红耳赤的羞赧不同,穆曦微的笑,已经越来越难以完完整整抵达眼底,因此不得不用程度稍强的话语来掩饰。她的工作正在飞速减少,常常十天半个月接不到一次任务消息,上报后得到的反馈也是一切如常。而对于在诡异战场中厮杀数年的人来说,一切如常恰恰就代表着,事出无常。
这一天,她认为自己觑见了真相。
潮湿的河堤边,熏风半睡,灯火朦胧。衣香鬓影之中,觥筹交错时投下的细语酒香,在歌舞升平的夜色里低吟浅唱,隔着一片参差的桂花林,几多岁月静好。
成人礼自然和从前挚友们的生日会不尽相同,正装出席的年轻人之中,有太多太多能够成为目光焦点的存在。他们将将长成的身姿,有着只属于少年人们的朝气,以及未来世界的小小雏形。
但到现在为止,他们仍是不够沉稳自若的。朋友的呼唤近在咫尺,穆曦微不得不放松身体,即使短刀已稍稍离鞘,她也只能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朝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挥手。将不设防的后背暴露给虎视眈眈的妖兽,而用身体遮挡前方不远处一无所知的单纯目光。
“我打个电话,等下过去哦。”她挥着手,额角冒汗。“你裙子沾到奶油啦……快去擦一下。”
“啊……天呐!”
朋友大呼小叫跑跳着离开,她这才转过身,先前盘踞在背后的柔软刀刃滑出半寸,于无声中高度戒备。
湖边空无一物,金黄色的夕照中,波光如蜜,灿若星河。一时间晃花了她的眼,再一凝神,西装革履的男人将火红的粗长刀刃钉入地面,一连贯穿三只已被好一番蹂躏料理过的妖兽。足有半层楼高的层叠肢体倏然被刀刃卷过的火光点燃,连一丝残渣气味都没有留下。无论挣扎还是杀戮,都寂静的仿佛一出默剧,唯有浪声依稀。
敏锐如操纵风的年轻执行官,连陌生人的呼吸声,都觉察不出。
或许,也并不是陌生人。
林那边走来了穿青绿长裙的女孩,面容清晰。她一步步往后退,借由高度差掩护自己,晚风将二人的言语送到耳边。
“哥哥帅吗?”
“你无不无聊。”
长刀就那样溢散为金红的粉尘随风而去,徒留被洞穿的石板路,张着黑洞洞的嘴巴,仿佛要将某些秘密公之于众。
“哦,那就是帅。”
“……”
不屑施予溢美之词的人被扯回来搂住,裙摆旋开层叠的雾。轻吟与喘息都在雾中分明又模糊,连他们相贴重叠着的相似面容,都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