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礼数。李清岚,和林先生道歉。”李清欢从廊那头转出来,穿过一栏栏木雕垂花门,几步就到了他们面前。
雪霁初晴,同年纪相仿的女孩们大不一样,来人既没穿什么当季流行的毛呢大衣牛皮短靴,也没穿时下正火的亮面电力怪兽棉服高帮束脚马丁靴。而是披着色泽古旧的玄青大氅,直垂到脚面,风毛茂密似银雪倾覆,勾边裹身簇拥肃颜,更显人如冷玉。
徐行下了阶梯,立在含苞欲放的梅树下。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生得一双凛然生威的凤目,眸色稍浅,眉与唇色俱淡如点墨描丹,百般难描的容姿体态。
“哟,你今天精神不错嘛。”林予枫换了张笑嘻嘻的脸,虚空伸出手来比了比女孩身形。“长高啦。”
“林先生也要正经些,否则小辈们也难与你相处的。”
“正经点那有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就喜欢我不正经……”
“少得意了。”
“人逢喜事咯,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是,我少说几句。”
短短几个来回,女孩却是心情上佳的时时含笑,一改往日不动声色悲喜无形,打趣时甚至还伸手掩了掩唇,可见与这位忘年之交的关系,的确非同寻常。
再转到兄长面前,又是别样的冷厉。
“李清岚。还要我去找你父母告上一状么?回去好好翻翻族史,省省罪过,别失了教养。”
又是这样,回回都是这样。待他倒比待自己的亲兄长们还贴心,一个两个都为这妖怪打抱不平,难道说家族里流传镇妖祛恶玉碎瓦全的事迹,都单单只给他一个人来诵记,难道说过往数十英年早逝的性命就是为了能让他们与这心怀鬼胎的妖怪相敬如宾乃至对酒当歌。
早晚要将他收拾利索,才不负他们寒来暑往,浴血千载。
“哼。”
正在气头上的少年自然不肯服软,愤而转身,穿过拱门便绕进了假山堆叠的另一处院落,怒气冲冲的大步离开。
“凉了,我去回个锅。”
情事初开时,李清弈不是没有怀疑过林予枫对小妹妹别有所图,但时至今日,他早摸透了对方性格,实力高低不清楚,但这种有违人伦的恶事,看似随心所欲的妖怪,却是半点也不沾。
单凭异于常人可一步登天,却偏偏要尝遍常人之苦,实实在在扮作常人入一番轮回,就可放心个十成十了。
“老天爷,你就不能和霄霄一样,放个煌生煜星暖一下吗?”妖怪阴阳怪气。
“真那么干,我哥肯定会先用那个烤秃你的毛,再烤秃我的毛。”少年头也不回。
“没关系,我换毛快得很。倒是你,哪里的毛?”
“哼,所有的毛。”
话音刚落便传来重物冲撞的声响,抽气与呼痛过后,哗啦啦的翻炒声也响起来,伴随着逐渐包围过来的花茶与甜栗香,花下故人相视一笑。他们已经为此欢聚过许多回,为后继有人,为万世太平。
“以我们现在的态势来看,胜算大吗?”
“虽然有你足以让人放心,但事无绝对。而且关于他,我还需要一些其他的消息,你劳心顾好这一边就是。”
“有消息来源就好,你有分寸的。”李清欢稍稍迟疑,还是忧心忡忡的开口。“不到万不得已,您可……总之,师父要是知道了,她必定肝肠寸断。”
“自然。”三百年又三百年,他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是枫先生吧。”女孩又笑。
“唔……区分的,这么明显么……”男子有些无措,只好借以赏花掩饰,禁不住流连红粉韶光,便轻折了一握,揽在怀中。
“唉……师父明察秋毫,怎么会被你蒙在鼓里。”瞧对方满目缱绻的模样,这满怀春光要赠与谁,可不一目了然。“林先生,哪有这样的怜花风流。”
“…………诶你这个小姑娘,礼不礼貌啊?”
“哈哈哈……”
波动的气流震落枝间残雪,女孩的笑靥被碎玉淹没,只传出轻轻的声响,如霞蝶起舞。
“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小孩家家的,问那么多干嘛。”
少年真换了个面盘大的薄瓷海碗,盖上栖着玲珑芙蓉,透绿鹅黄的釉下彩,好一番春暖花开的模样。
“切,拿了赶紧走,就会支使我。阿欢你老是胳膊肘往外拐,哼哼,小心脱臼。”
“你先小心大哥抓你吧,我回来的时候,正见到他往书斋走。你……不是该在那静心么?”
“!不早说!要死了要死了!你就是往外拐!”李清弈把面盆塞给妖怪转身就跑,甚至还甩出两张神行符箓一溜烟连背影都倏然隐去。
见女孩又弯起嘴角,芳菲在怀,此间风景实在天下无双。妖怪敛眉,细细拂去她肩头的细雪,但也仅止于肩头,仅止于雪。
“行了,来日再会。”
“嗯,再会。”
唯一一个出入除妖世家来去不受限制的妖怪,乘风降临,亦乘风归去。李清欢知道,他自不会让满捧春香有损分毫,亦不会让这世道沦落,不会让故人蒙难。
她从来都如此确认,千百年来,从未改变。
穿过被凋落殆尽的槐树环绕的小路,踏雪而来,脚下咯吱咯吱的响。他并不像从前那般克制,那般在她面前将一切都尽善尽美。因为她和从前太相像了,伫立在树下的模样,举手投足眼稍唇角,连微微皱起的眉头,都和从前的角度一般无二。
那样痴痴地等待着,一个不会如约到来的人。
但他不同,他从不失约。
只不过偶尔,一如既往不被在意的人,也会不断累积期盼被守候的愿望,忍不住稍稍渴求。如果被写进约定的是自己,如果被守望相待的是自己,如果她能够,能够……
似乎对他这过于强烈的想法的回应,树下女子侧过头将目光拉长,然后,踱步转了身子认真注视着靠近的男人。瞧着他手中的一握寒梅,晕开淡淡地柔笑。
那笑里是她的千思万绪,是她跋涉至此的漫漫长路,是她舍弃或被掠夺的劫后余生。
那笑里有他。
“别采花装风雅了,娘死了知不知道。”
枫兮庆幸看到这消息的是自己,要是满心以为有紧急工作结果是李清弈吐槽消息的林予枫,此刻把手机扔出去的心都有,他决计是拦不住。虽然不过是十来米见方的小池塘,真要处理起来,也挺让人头疼。
“是罗浮吗?”
“嗯。她也上了年纪了。”
原来那笑是见到了当年手植的梅花,他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满心低落的妖怪并未察觉女孩揽过满怀芳菲时,闪烁不定的眸光。
“你和他们关系可真好。”
“嗯,大家有点往来,彼此互相方便。”
海碗浮在半空,他腾出手来剥起栗子,栗子壳留在盖上,栗子肉在碗底小炭的低温慢烤中,漾开涟涟香气。
“嗯,连罗浮都引荐给你了……”
“……”
指尖稍顿,呼吸错了半拍,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罗浮是小师父种下的名贵梅花,还特意取了名字,真正开花时,自己甚至都还没有成人形,但确实有了元神,记得清清楚楚。
她将自己抱在怀里,手指是那样细,只消轻轻一牵,就能被带走,走得杳无音信。
事已至此,再去掩饰未免刻意,静待质问责备之时,那人却淡然转开了话题。
“我在这见过一个人。”
也对,如果真是几百上千年的交情,有些更亲密的往来并不十分难理解。他大概是太过敏感,草木皆兵了。
“嗯,记了这么久。应该是个重要的人。”
不是将那些往事都忘得干净吗,怎么还记得他。有什么用,他失约了几百上千年,也早作古几百上千年。即便如今再想履约,也是不可能了,这么去想,还有什么用。
栗子皮啪的爆开,咔咔落在盖上。他记忆中的手指伸过来,从手间取过被捏碎了的栗子肉,洒进碧绿的水潭。
“或者也不能说是见,那会他在树上坐着,我还什么都不懂。”感受到相触指尖的细微颤抖,姬予竹便打消了刨根问底的念头。既然他百般掩饰,那么也就有他的道理。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没什么可怀疑的地方,反倒为他这般谨慎担忧起来。
“呼……”原来不是他,那么是谁就并不重要,无论是谁,都没有现在眼前的自己更加真实,既然她还不懂,那么。“这样试试。”
“啊……”
微风拂过,枝梢一颤,碧波荡漾,化入点点碎雪。男女相拥在枝头,身影重叠,发丝若即若离的试探。
揽她腰肢在怀,剥好的栗子滚入手心,拈在指尖送过去。绷紧的肌肉逐渐放松,僵持片刻,鬼使神差的,她真软下来就着他的手去尝。
清甜可口。
“这样,是不是大概懂了一些?”
声音从耳侧传来,背后紧贴着的胸膛,正轻轻的震。像雪落在初绽的花苞上,蕊心化开来,化为绵绵春水。
“嗯……懂了……”她头脑大概是发昏了,他们明明是那么的不相像,怎么能被自己认成同一只妖怪。且不说他是否真能长岁至今,再怎么受了刺激,也做不出这番,乃至从前那许多极大的冒犯。
历历在目的不少纵情之刻,令她在退避三舍与流连难舍之间徘徊,屡次失了界限。可如果是这样的雪与花,这样温存安稳的枝上怀抱,还需要界限吗。
“那就好,现在懂也不晚的。”包括他,包括他们。
太多太多错过的岁月,逐一填补归位,错开的温度与本该分享的气息,都正在被修正。顺利的仿佛在某册天定的命理之书上,他们早该如此。
雪光稍霁,霜女抱香。
懂什么,懂什么啊?你们搁这儿打什么哑谜呢,懂来懂去的,懂栗子壳要横剥还是竖剥?枫兮我倒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种操作,好家伙好手段,我直呼内行。
李清弈啧啧两声。
那栗子闻起来,可一点都没有小师父香。要是能小小的吃一口,那他一定也能懂得明明白白。
李清欢拢了拢大氅,将手缩进袖子里。没再看脚下池塘边的人们,即使已看过千万回了,两人一同跃上树梢,准确的说,是师父的侍者揽住师父跃上树梢,这场景也实在叫人咂舌。
他们中的谁如愿以偿,相当一目了然。那么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吧,等待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即将心满意足的时刻,都静如止水。
今年的雪晴日,似乎不太冷呢。
“看啥呢?噫……伤风败俗啊……”李清弈探头又收回,仰起脸来,把手伸开架在额前做凉蓬状,挡住些许倾斜而下的阳光。
“被放出来了?稀奇。”
“什么呀,我哪有那么惨啦。”李清弈把剥好的栗子举在妹妹面前,自己塞了一大口。“唔,我这手艺,绝了……诶,你觉不觉得,她长得和那张画上的,有点像啊?”
“嗯,那画很好。”再好,也不及师父风华绝代。
“那,我们真是妖怪带大的啊,可了不得。”李清弈不在乎出身如何,但要是家里的老头老太太们都知道这些,有他们头痛烦心的。
女孩没接零食也也没瞧他,收回视线,便转身进了院门,长发拂过门栅,轻如鸿毛。“她可不是妖怪。”
“哦。”
原来不是这一位啊,还以为传说里携族兴道的仙人确有其身,哪怕是个妖怪,也好过一张画像。要是真有活了几千岁的大师父,想都不用想那显摆起来得有多带劲。
少年耸肩,把剩下的吃食打扫干净,哼着小曲赏景。春归的早雁在远眺的视线中起伏,带来旁人不可获悉的绝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