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没有糖炒栗子?拿点到池塘边。”
正在房里乖乖抄族史的李清弈,收到林予枫这条无异于神兵天降,救自己于抄书水火的消息,那可是眉开眼笑喜出望外。趁着李清霄早起把自己按在这里打坐冥想加抄书静心,他轻衫简装入山修行的空档,踱步溜进了厨房。
什么长密点星什么拂花摇光,通通都让他们见鬼去吧。人活着就是为了糖炒栗子啊,这老妖怪还真会挑。家里的这味小吃年年如昨夕,跟外面卖的大不相同,那锅比他们兄弟几个年龄还大的炒栗石不必多说,单单是调和了花蜜的糖稀,与临出锅之时撒入一大把杀青花茶猛火爆出香气的技巧,就是别处尝不到的。
符箓驱动的宽敞厨房里,锅铲翻炒着深棕色的颗颗硕果,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春发未长,仙人们享受着短暂的假期,无人受累劳作。
少年兴致勃勃看了半晌,便趴在案台上打起了盹,眯着眼睛,暖阳扫过额发,毛茸茸的发亮。
“你去看看,再给我带杯茶来吧。”
“好说好说,但是你知道规矩的。提了几个要求,就要给多少好处哦。”
一对男女并肩立在枝叶落尽的槐树下,积了雪的枝杈横斜交错,伸向湛蓝的天空,像青瓷底上的冰裂纹。
价值连城的花样,价值连城的时光。
“累呢,别和我讨价还价了。”
“……那,我去了。”
男子略低垂了头,缓行撤步往后退开,才转了身,大步行去。却又回眸,女子抚着粗糙的粗壮枝干,眉眼模糊。
太相像却又不敢奢望的一刻,就这么朴素又真实的发生着,这令他想要欢呼,想要纵情高歌。他终于不再是气力所化的泡影幻梦,能够与她共立花下月中,支着普普通通的绢伞,摇着扇子,观风赏星子。
好啦好啦小枫兮,别傻愣着了,倒是腿脚加紧些,带着好吃好喝,回来接着陪小师父啊。她不愿意露面,耽误太多时间,总归……或有麻烦找上门来。
靛蓝天色,锦缎波光。只消这片刻良宵共览缓云流淌聚散,墨染秀川诗情相伴,也十分,是十分十分的好了。
是,十分的好。
金翅猛禽落在院后空地,松群摇颤,落雪簌簌。
虽说他与本家已经在早年重拾旧好,但也仅有为数不多的几个长辈知道他的底细,李清欢自然不必说,一眼就能辨认这位阔别多年的故人。其他晚辈,大多像李清弈,只把他看做辈分稍高的妖怪朋友。
是以枫兮并不常来这里,他们如今的关系就已经足够牢固,再加以什么先祖恩师的束缚,他们别扭,他也一样。过门而不入,驻足故地重游却不与晚辈相会的羲姬,亦是有着相同的考量。除非大不敬,他们不约而同的都成为了太好说话的甩手过客。但既然已经入室,便也去画前敬上一炷香罢。毕竟他们已然相持,往后不必再凭轩静坐,睹物思人了。
“原来是你这么大动静。”
“……”
他不想与不懂事的年轻人计较,虽然性格乖张的李清岚,因为看不过堂而皇之出入修道世家堂门的妖怪,屡次言语冲撞。
“你这是?要去上香?”小少年抱臂歪起头,族里与妖怪两不相犯,只维护四方安稳的界限建立的时间不过百余年。他实在想不出这只交了好运的漏网之鱼,难不成是为了感念前人手下留情,才年年岁岁装做一番知恩图报的模样,来回来去晃悠。
“嗯。一年不见,你技艺精进了不少。”
“那自然。”
他们并肩走过廊下,冷池青玉,凄清幽邃。
“诶?你去哪?宗祠走这条路。”
“我去载禾堂,是走这一条。”
“哈?”
少年停下脚步,正正好站在中央,叫他也不得不停下来,静静等待着对方接下来的质问。毕竟不过是要去参拜裳州李家的开宗祖师,实在不知有什么可被阻拦的缘由。
“你一个妖怪,去拜她?没搞错吧?”要千恩万谢,宗祠里百十来号的牌位难道还不够诚心。去寻个没头没尾玄之又玄的所谓“神女”,未免有些流于形式。那载禾堂不过是合曦阁后的一座石质神龛,常年供着一副莫名其妙的画像,狭窄幽暗只容一人跪立,唯有犯了错的弟子才会被罚到那里去思过。听说几十年前还有在这里反思整夜后便疯魔了自戕谢罪的前辈,可见是个邪祟的地方,说不定还镇压了什么恶灵妖魔。
他专程来访,难道还敢盘算着什么为非作歹的恶事么。
“嗯。于礼,你该稍让一让,别使我误了时候。”
“她有什么可拜的,你是干嘛?我们自己都不拜她。”
本不欲与他太多牵扯的男子凝眉注视,本不那么威势摄人的目光,因着身量十足又气质沉郁,显得格外严肃起来。
“虽然这是你们的家事,但,还是恭敬一些好。”
“你在教我做事?”没搞错吧,什么时候轮到妖怪指挥捉妖师克己复礼了,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再磨蹭下去,就有人要吃苦头了。他把叫嚷个不停的林予枫按了又按,没多做争执,打算侧身经过,少些摩擦。
正巧李清弈从堂内猫出来,怀里鼓鼓囊囊揣着一盅香气四溢的秘制小吃,冒冒失失闯入稍显尴尬的池边院中。
“诶呀,你着啥急,栗子不得现炒?”
“这不是昨晚阿欢盛甜羹的炖盅?厨房没碗了吗?”
幼时误用了妹妹炖雪梨汤的小砂锅都要被父母唠叨半天,李清岚还以为他们兄弟早养成了习惯,绝不能染指李清欢衣食起居半分。
“哎哟哟,这不是顺手嘛,哪顾得上那么多。”
“怎么能让妖怪用她的东西……”
从案边随手一掏就是这样式别致的青瓷盅,也不知是哪年的古物,但东西撂在那里不就是给人用的么。李清弈满不在乎,妹妹绝非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宫清仙,一个碗而已,大不了被爸妈唠叨一下,又不是天塌了。
“唔……少了些。”
“碗就这么大,它又不像你那么能装。”
少年一语双关,加之此前已有了一番话不投机的交锋,林予枫风风火火冒出来,开门见山把淤积的不满全释放了一遍。
“那是当然,少在这里酸我。装不下就不能多拿几只碗?瞧那小气劲,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讨饭化缘的。怎么,要我教你们调息作法炼体修身也就罢了,还要我按着你们的头祭祖扫墓焚香祝祷?我今天可不是过来给你们追着喂饭吃的。”
“你们刚刚说什么了,你发这么大脾气?”李清弈被这一番不轻不重的奚落打晕了头,莫名其妙的看看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妖怪,又看看面色眼见着青白起来的堂弟。
没看出个所以然,他也放弃了。李清岚看不惯这位大祖宗登堂入室的做派又不是一天两天,十四五岁的小男孩难免叛逆一些,过了这一阵就会好起来。大过年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你在这等着,我去换个盆给你,多大点事。”
听在李清岚耳中,倒像是嫌弃自家妹妹的食具。结合刚刚一番说教,让他心里好不痛快。他这到哪里都是一副老好人模样的哥哥,对个妖怪,犯得着这么有求必应么。
“你定位也太不准确了,追着讨饭还差不多。年复一年,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脸面。是真忘了身份,还是当我们祖辈都作了古,就可以横行无忌了么?”
“哦?”妖怪这才认真打量一番不甘示弱的小后辈,琥珀色的眼,幽光晦暗不清。“我想起来了,列月成梓学会了吗?别是让我白花时间力气,没半点长进。”
“噗……”
“噗……”
青白转为绛红,再怎么不服他作为妖怪大张旗鼓出入本家,兄弟几人从小到大不时要受他点拨是既定的事实,当然,出言讥讽也是难免的。光李清弈就听过不下十种精彩纷呈的比喻,变着法的打击他们兄弟几人的自信心。一下“人家御剑梯云,你是风餐露宿”,又一下“符纸上抹糖浆,蚂蚁都比你会画画”,一下“快歇歇吧,你不心疼续理堂没日没夜的磨朱砂,我替朱砂不值”,又一下“真该给你那剑珠颁个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憋碎了都得算过劳死。”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除天赋异禀的李清霄与李清欢外,兄弟三人苦其鞭策久矣。但是实际上,他真真露面指导的次数屈指可数,寥寥几次来访也多和小妹妹坐而论道秉烛夜话。这么说来李清岚对其的诸多不满,也有一大半来自于几人宝贝不已的小妹妹,偏对亲兄弟情谊寥寥,却对妖怪另眼相待。
这是什么道理!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越是大限将至的,越是伶牙俐齿。”
“好了!你说什么呢。”
其他都可以不往心里去,但唯此玩笑却是开不得的。从前孑然一身倒还罢了,现在有了小师父在身侧,他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得来不易的卿卿要怎么办。
李清弈素来知道轻重,也明白他底线,立马收拢和颜悦色的表情拿出兄长威严来,出言喝止。
“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别糊涂了。”
“李清弈,跟个妖怪混在一起,我看你才糊涂。”
“林先生是指点过我们修道的前辈,你也慢慢懂事了。我不跟你计较长幼,但你要尊师重道。”
总是嘻嘻哈哈的少年拉下脸来实在不多见,他与李清霄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本来就有几分相似,不苟言笑起来,还真生出几许傲视凡俗的高洁清冽之气,使人心神发颤。
“尊他为师?你还有脸去见历代除妖祛鬼送命的先祖么?哼。”心直口快的鲁莽少年想起幼时被其罚跪在合曦阁内整夜思过的情景,更深露重时听到窗棂外隐约的话语声,他冷得牙齿磕碰个不停,那低语与轻笑却是愈发的刺耳。
“李清岚,你还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膝盖痒痒了想去供奉载禾堂了是吧?”剑珠震颤,少年动了真怒。幼弟从小便自由些,晚自己几年诞生在风调雨顺的诸妖和睦之时,想法天真执拗,常常是有特立独行的思虑考量,不大愿意轻易接受长辈们的想法。家里人多想着不多限制晚辈发展,除课业外要求实在不多。但目前来看,有些方面显然不能再继续任其野蛮生长下去。
“他现在可没那个资格。”妖怪冷哼,他自然不会跟小辈动手,但对于不得他心的,言语上也丝毫不客气。
“凭你就配吗?”
李清弈几欲动手,他十分清楚,这话要是让自己哥哥听到,这个年绝对让李清岚过的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