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弈脑中转过几个思量，也没在意黑猫支支吾吾的言语。满心只觉得偶尔不苟言笑的林予枫，和他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小妹妹，还确实是有几分相配。后者领了长辈们的安排，脱身去了几人看不到的地方料理食材，再回来时，手中身上都是清朗，鲜鱼已片开成了不同形状的肉材，盛在叶中，晶莹似霞映雪。
姬予竹李清弈喜熟食，林予枫便居于炉前就文火慢烤鱼腩；猫头鹰和黑猫则喜生鱼，后者口味刁钻，独爱无味鲜肉，品过的鱼生数不胜数，今夜觉不出什么特别，吃过两口便放了手，坐去舟头戏水，倒是前者喜欢紫苏叶裹了鱼肉薄片入口，也信得过另一妖怪手艺，满足了最喜爱不过的一种口腹之欲，便闲坐着等另一道小菜上桌。
白肉本无味，但黑猫对料理生鲜颇有心得，口边又是现杀活鱼，去干净了脏器徒留肉质，半分血腥也无，空口吃来已是十分美味。小少年又像是弥补此前过错般，顺手摘了野生麻椒辣椒一同带回。林予枫向来擅长庖厨之事，将之焙煎出味碾碎做料撒上鱼肉，稍稍浸酒再一回锅，即使是简简单单的一道煎鱼柳，也叫围观几人目不转睛，食指大动。把早在一旁戏了半天水的黑猫，都引了过来。
冬雾朦朦，香飘十里，风动雨帘林梢。
如此意境，如此简朴绝味，人间哪得几回。
“烫，小心些。”
饲养员开始派发晚餐，夜雨霏霏中，小炉又温起了酒。口中呼出的白气混杂在一起，汇入经久不散的雾，恰似这群表面上五湖四海汇聚而来的人，围炉夜话，亦或只是无言相视而笑。
“我抗议，姬予竹都吃了四块了，我才吃了两块。”李清弈不患寡而患不均，引起只吃到一块的黑猫连连点头，于是少年们不计前嫌统一了战线。“不公平！”
林予枫一边将最后两块鱼腩分给自己和妹妹，随手从叶上挑了几片鱼柳丢给嗷嗷待哺的小朋友。“你告诉我什么叫公平？啊？说啊？什么他……叫公平？”
“呜呜呜，林予枫你不讲原则。”
“我今天就不是来讲原则的，我就是个养妹妹的，我讲什么原则。”
几句话句句开头都是“我”，足见此妖特立独行，容不得半点违拗的泼皮性子。一边说着，一边又把人搂起来，往背后栏杆靠去，一副天王老子能奈我何的嚣张。
显然又是把剩下的鱼柳全留给他们这些长身体的小辈了，猫头鹰捡了个便宜就酒食肉好不惬意，另两人却还忧心着姬予竹的毫不相让。那女孩吃到了这么对胃口的，不把他们的筷子撅了都是闻所未闻。却见对方动作迟缓，这都过去了一分多钟，还不似往常一样从贼手阴影中脱出，却面色如霓神态酥绵，整个人浮云浪起，早不知乘风扶摇九天数了多少星，揽过几回月。
几口热酒洒过的鱼肉而已，却结结实实醉了七八分。且不说这只是路边农家自酿的花酒，上锅一蒸，早把醉人的东西都蒸了个干净。交警酒驾检测都查不出的一道菜，却能把飞天遁地的能人折腾成这样可捏扁搓圆的糊涂样子。好在席间诸位都是熟识，也不会将她这混沌的模样传扬开去。
眼见其倚在男子肩头，数星点月全成了泪花簇簇，一大两小自觉远离，围成了另一波小小的夜话组，给这对兄妹留出了相当富足的空间。
直至月上中天，猫头鹰掌棹返回，黑猫亦步亦趋，李清弈才得了机会轻手轻脚在舟头林予枫对面坐下，一眼看去，女孩已被他安稳搂在怀里不知几时就睡了过去。
“呼。她没事吧？为什么不开心啊？”
“你过两年就会知道，没有喝醉了酒，还能笑出来的人。如果有，那就是还没醉。”
少年一脸茫然，妖怪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但组合在一起，却令他费解。
“听懂了吗？”
“懂了，但又没完全懂。”
被毫不作假的坦诚取悦，无怪乎林予枫喜欢他们家里这群朝气蓬勃的少年郎。李清霄是个铮然出尘的，锐利且不容哪怕一丝的昏聩与恶；李清羡恰恰和光同尘，十成十的俱收并蓄；李清岚尚不大懂事；李清欢么，自然也是无可比拟的出色。唯有李清弈与自己真做了忘年之交，诚然他不够优秀的地方还有许许多多，但他也正飞速的进步着，终有一日，他应当会是第一个，认识这世界本源的人。
也会是，醉了酒，却再不开怀的人。
少年们就是这样长大老去，将一生都献祭，不知为谁，不知为何。
“哈哈……你们聊了什么？”
“聊了你们的事呗，住在一块，总会有很多有趣的。比如，关于喜欢别人炖的猪肚鸡不喜欢舅舅做的红糖冰粉这件事。”
雾气渐渐散开，凭栏仰头，便是深不见底的高天。雨丝仍在飘落，落在面庞，像是柔软的针刺。
“看来我也得试试红糖冰粉。”
“逻辑不大对劲吧……”
“因为我只要她觉得好吃啊，别的又不关我事。”
“好吧。”
这人专一到一定境界，多少也会有点这样那样的大病。
“你们俩咧？”
一叶扁舟破开江幕，少年撩起水花。
“没聊什么。”
飞鸟熄声，唯有千万重雨落千万重山，细密的沙沙，催人泪下沾襟。
“不是吧，不尴尬吗？不需要说话吗？”
他要是和那几个朋友呆着一句话不说，纪舒远倒罢了，那小子一天天像是声带落家里一样，唐慕词王杨，不吵吵的掀翻屋顶，都让人怀疑是不是他们丢了魂。
“需要说话吗？”林予枫认真地反问。
“我可不懂这个。”李清弈连连摆手，他连纸上得来的经验都没有，当然不能瞎指挥。
“那就闭上嘴。”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不好再提要求。妖怪换上慈眉善目的笑，又安慰一番。“你早晚会有这么一遭。”
“嗯？可能吧，不过我觉得自己呆着挺得劲的。”少年满不在乎的伸了个懒腰，肩背都舒展开来，在静默的夜色中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
“嗯嗯，你还没到时候。”林予枫连连点头。“得空回去找找你家的老人，问问他们，如今还有没有，拟成妖心的办法？”
“啊？你要干嘛？”李清弈转了转眼睛。“有是有，不过那可不是一般的变态。”族史记载千年来也不过那么寥寥几回，实在条件苛刻痛苦万分，再怎么想一步登天，走这条路的妖怪，都难得善终。
成妖先成元神，后修内丹，丹神化一是为妖心。无一不是天地滋养日月馈赠的积累，一蹴而就自然是要不得。但如果正赶上偶得机缘，佐以甘愿为之付出原身的其他妖怪之躯，再要修成正果，也不是全无办法。只不过那时修成得“正果”，就未必是原身所求的那一只了。
“……她身体不好，不论什么，总得试一试。”
“她？”确实没见过她怎么神通广大，但是怎么说也活了这么久，哪有个行将就木的样子。“……看不出来啊。”睡得这么香，看来还是哥哥的怀里最舒服，搞不好等下都要蹦出些不合适自己听的梦话来。
“话那么多，你哥哥布置给你的功课都做好了吗？”
“！你这是……你这是！哇，林予枫，你也不是一般的变态。”犯规犯规，怎么能用哥哥的名头威胁自己。既然如此，他也不能任这只臭不要脸的老妖怪呼来喝去，趁这机会，还是先弄清她身份要紧。“不过……她到底是哪路妖怪啊……”
“……到了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
“噫……做作……你学起李清欢说话，真是好恶心。”
林予枫立即收起了笑容里含有温度的成分。“下次见了李清霄，我会多夸你几句的。”
“呜呜呜，你怎么可以欺负小朋友啊。”李清弈努力把哭丧脸化为扭捏作态，哼，被原子弹瞄准的感受可是终身难忘，不能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精妙体验。
只不过他的所求，到目前为止，依旧是全数落空。对方是跺一跺脚，整个云州都要跟着颤三颤的大人物，除了言听计从夸着哄着，还有什么法子呢。
不过拟成妖心啊，那可要献出妖躯者神形俱灭，为她做到这一步，值得吗。小小的少年人并不明白，原来沐夜色携雨而归却无言相对的男女，为何竟能有这样的纠葛。
静默的夜色，难道真有那么无法割舍。
不对不对，世上只有夜不安寝后的睡眠，与临考前三分钟的自由抱佛脚，说什么都不能割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