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即使只是从停车场到酒店房间这短短一小段路,女孩的脚趾真有些不堪磨损的泛红。也难怪,皮靴内里是虽柔软但对于赤脚来说绝称不上舒适的翻绒料,毕竟设计师也不会考虑到有凛凛冬日还要光脚穿着的人存在。
不顾其对于同住一间的质问与抗拒,林予枫替她又是吹拂又是热敷,一番在姬予竹看来多此一举的操作后,就着单膝蹲在沙发边的姿势,好整以暇仰头瞧着她,像是笑,又像是嘲弄。
“小公主,你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自己?”
“……”她不该犹豫,不该手软,就该痛痛快快应下他,叫那个远在天边的阴沉男人来让眼前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妖怪知道分寸。什么信得过信不过,他们之间早该跨过这个初级话题,进行到更深层次交流。比如,当下这个情况,该选哪一处墓地入土。她喜欢安静,他则离不开人间烟火。
答曰信不过对方,他可又要开始哭天抢地的自证清白烦不胜烦;答曰信不过自己,那更不得了,他要是喜不自胜掀翻了屋顶,不知闹出多少喧嚣。
“我问错了,小公主。你该不会……担心那蛇精把我怎么样吧?”林予枫半眯着眼一脸的狡黠,覆在妹妹手上,轻拢慢拈缓缓婆娑。
她紧抿着嘴不发一言,可恨这小鸟雀次次猜中她所想,这下不知心里有多得意。
“您要是信不过自己,也没关系……”
男子把自己的脸也靠上去,于是瞧起来,便像是他伏在膝上,她正抚其眉宇唇颌一般。有些暧昧,也有些甘为下臣的沉沦。
“不必与自己较劲的啊,小公主,您放开些,才能体会到人间界的快乐。仇敌、追杀、逃亡……有什么,能比为人的开心更重要的呢?有什么,能比此时此刻的欢愉……更重要呢?”
木琴低低的奏着,窗外开始飘起细雨,却让人觉得静谧。不知是这间暖气充足的酒店卧房温度宜人,还是他身上源源不断带有血脉沉稳波动的热忱,总之她开始觉得,这似乎不是一个难熬的冬天。
“欢愉,才叫人有求生的盼头啊,是不是?”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有些凝滞的气氛,姬予竹别过脸去,林予枫起身顺了顺她长发,才去开门。
李清弈捂着眼睛一动不动,高声辩驳以证清白。“我知道我来得不是时候,但是希望你们已经打扫过战场了。”
女孩睨他一眼,懒得搭理这种没头没脑的昏话。林予枫好脾气的倚在门上,神态餍足,语气慵懒。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多管大人的事。”
“唔……”越是掩饰就越是会暴露缺陷,少年心中了然。“看来‘检验’不成功啊,情理之中情理之中。”
被调侃的妖怪抱起手臂,目光迷离起来。“嗯?你最好不是没事做过来闲聊。”
老妖怪发起脾气来可有的自己受,李清弈打了个寒噤,换上阿谀奉承的笑脸。“这不是时间还早,过来请您二位安嘛。嘿嘿嘿,要不要去游游沧江,我看到有租船的地方。”
他们人多难调众口,拖拖拉拉下午才出了门,现在正是日近黄昏,虽然细雨连绵瞧不到日薄西山的好风景,但若是泛舟江上一观秋雾朦胧中的渔火点点,倒也不失意趣。
这小朋友别的本事马马虎虎,找乐子还算他有点研究。
于是重整队伍换衣收拾一番,不多时,几人已经登上一叶竹筏各自落座。这种无机械电力驱动全靠竹棹的技巧型交通工具可把兴致冲冲的李清弈给难坏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硬是在湿冷江面之上把自己搞的满头大汗。黑猫立即开口嘲讽,得到了对方不甘示弱的回击。
“菜狗。”
“你行你上。”
不消半刻,两个互不相让的小少年都败下阵来。他们生在混合能源雨后春笋般推广普及的时代,这样原始的生活技能,任谁都驾驭不来。所以说这种东西才会被科技生产力替代掉,对视的目光里,满满都是对新技术革命的诚挚谢意。
“出桨要正,回桨要侧,推出挽回要借着水势,感到桨在吃力。”猫头鹰正侍弄手边火炉,本是煮着晚茶,但江上水气湿寒,便索性换成了一壶薄酒温了起来。
“啧,这咱飘到猴年马月?看着点学。”
眼见两人还是不得要领,林予枫放下不知哪里顺来的鱼竿,起身接替两个小朋友的位置,立在船尾一来一回摇起了桨。有了动力,随波逐流的瘦长竹筏缓缓寻到了方向,暮色四合中,往江心悠悠而去。
“猫猫会看漂不会?注意鱼竿。”
“雨这么大,你钓的到鱼么?”黑猫挨着猫头鹰坐下,嫌弃的戳了戳那根寒碜的竹竿。“要吃鱼,酒店不就有,在这我们也能自己抓,这么钓有什么意思?”
猫头鹰按了按他脑袋。“说反了,酒店或者自己抓,比起钓竿,才没有意思。”
少年听了个一知半解,也不纠结,只用尾巴去搔李清弈的手。“你过来试试?”
“不要。”
暮色四合,酒香与雾气一同弥漫。竹舟已缓缓行在江心,夜雨缠绵,扑面皆是冬日萧索之意。而舟蓬边缘的孤灯常亮,放眼江野只此一盏,在水波荡漾中摇曳。席边炭火烧得正旺,徒闻木料噼啪,酒液升温,丢了梅脯进去,像是煮着一壶稍纵即逝的梅夏。
千山万径,孤舟独行。
妖怪们的眼眸一双双亮起来,在绝大多数时候,李清弈实在觉得,自己和这些妖怪的距离,反而要比与本家,更显亲密。
在这片实在狭小又实在广阔的水上伊甸,与世隔绝,便使他们与彼此靠得更近一些,近到不需要言语就能够心意相通,近到似乎这浮世一隅,成为私属的桃源乐土。
唯有那少女的眼眸依旧是暗淡的,正与他的相同,而那不堪一击一触即碎的容颜,却还比他,更像是个于世无力于命运无为的凡人。她默默注视着前方散不净冲不破的雾障,置手于双膝,脊背挺直,如肃穆正坐的玉像,沐雨乘风。
而棹舟的妖怪,默默注视着她。
懵懂的少年似乎在这一刻稍稍明白了,什么是风情月意。
“诶!有鱼有鱼有鱼!”水花激扬,黑猫扯杆欢呼。收线一提,足有5、6斤重的黑斑乌鳢跃出水面跌在几人脚边,翻身甩尾跳个不停。
最不屑这慢功的是黑猫,真有了小小收获,最喜笑颜开的也是这单纯傲娇的小男孩。猫头鹰含笑倒酒送去舟尾,漂浮而来的小酒盅被林予枫捉住一饮而尽,姬予竹收了收脚避往一边。
反应最大的还要属毫无心理准备的李清弈,当下惨叫一声抱住女孩的胳膊说什么也不撒手。
“啊!”
“诶?怎么?你怕鱼啊?新鲜!”黑猫捏住猎物两腮将之提起,故意往一贯不大对付的朋友跟前凑。只觉得平常自有一番风度的小道长,现在神色惊惶,语意带泪的样子实在是难得一见,非凡有趣。“可香可好吃了,看一眼嘛。”
“你有完没完!啊!!拿远拿远拿远!”
还要再往女孩头发里埋,衣领被人一提,他整个小身板转瞬之间都换了个位置,想也不必想是谁的手笔。
“玩够了吗?”
无人敢直面醋海翻波的妖怪,即使有猫头鹰撑腰,黑猫也只能吐着舌头把手垂下去,往船边靠了靠,企图逃离火力波及范围。
“你也老大不小了,就这么看着?”这语气比先前松下了些许,却是对着另外一个成年男子。“他家里那些麻烦人要是缠上你,别来找我讨清静。”
咦?李清弈下意识痴看林予枫背影。原来不是为了小祖宗,是为了,是为了自己么。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毛病,只要见到濒死挣扎或是团成一簇的鲜鱼,总会毛骨悚然腿脚乏力,跟着就是呼吸急促头脑发昏,仿佛那大张着嘴逐渐窒息而亡的小生灵,翕动的鳞与鳍,拍打的尾紧紧屏住的腮,都成了加诸己身的刑法似的。家人多为此不齿,视作弱项漏洞,实在少有维护。
“你怕鱼。”
这才发现,从来不愿意别人近身的小祖宗,似乎也没计较自己情急之下的失态。修道之人,劲气十足又灵台澄澈,一般妖怪靠近气血上涌的他都要掂量掂量。凡俗妖物被他刚刚那么一抓,魂魄都要神飞天外,身体上定要留些淤伤血痕。她却是既没有动怒厌恶,也没有不适惧色,实在与惯常不同,真真奇怪。
“……嗯。”就这么承认,似乎有些丢人。不过反正父母的责备也听惯了,多一句少一句的,都是过耳烟云。
“我下回注意。”猫头鹰接过林予枫递回的酒盅,转头示意不懂事的小朋友。“去赔不是。”
“我知道了,往后可要当心。”
诶!是在嘱托自己啊,这这这,这可不符合您老的形象。难道不该是嘲讽一番挖苦一番么,毕竟上回……诶上回似乎也是嘴里一点不饶人,手上却把伤口料理的分毫不差。
这妖怪,这妖怪还真是,有些招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