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个不长不短,又不清不楚的梦,梦中,有人在吹笛。不甚熟悉的曲调,又是不甚熟悉的背影。只可惜还未听完一曲,还未窥得真容,意识稍一朦胧,就立即清醒了。
身边空无一人。
于是睁眼起身,他竟歪坐着睡在窗边的藤椅里,手边茶几上,屏幕不知常亮了多久,一张张陌生的不同面容,有共同的目录名号。市立医院春季实习医生清单,第二批第三组。
原来不是因为自己,她不知该舒心,还是该忧心。
嗯?另一个选项是忧心吗,似乎,不太合适。
“再不快点偷亲一下的话,我睁开眼睛,你就没机会了。”
姬予竹无声叹气转身便要躲开,但对方可是能随时随地见缝插针的妖怪人精。不由分说便勾住腰将她揽回来掀在怀里,好一番肌肤相亲气息交融。
本事、脸皮,没一项比得过他。精灵确认,他们的相处,自己还是忍耐多于感激,还是愤恨多于依赖。
她很少感激依赖,更少忍耐愤恨。不得不说,对方让自己逐渐习以为常的这些东西,每一件,都令她更贴近从前那样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枚破碎的图腾。
“那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呼吸贴近,耳鬓厮磨。“小公主有所不知,昨晚……您可真是热情似火。”嘴上说的天花乱坠,男子只敢拢住她肩头腰腹,就连吻她发丝,都迟疑着不知从何下口。
“胡说八道!”
她惊怒不定,立即就要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自己是被酒气熏晕了没错,但远不至于酣醉忘形,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真如他说的那样不知羞耻,还是在这些妖怪面前!
应该,不会吧。
不乱动他还尚能把持,昨晚那样安安静静睡在怀里多好……也不怎么好,哼,反正他算是摸清了,这小妖女就是一点都不让人好过。林予枫深深呼吸,胸膛抵着女孩的后背起伏,不顾她歇斯底里,硬是把人拦腰抱到了窗前。
“别在我身上蹭来蹭去的了,你瞧,人间的雪。”
究竟是期望她回忆起来,还是喜悦起来,这是两件不可兼得的事。他们共有的那段悠长宁静的岁月,既是沉宁的,亦是阴暗的,像是乌云密布的秋天,只有共撑的伞下,有着些许可怜的微光。笛声就从这微光中透过,穿越人海,去到忘川彼端。
那便还是任她忘了吧。
可那却又是自己仅有的温存,他就是靠着这万木凋零的秋,一步步趟过了几千个春与冬。太华山巅的雪,入口那样冷,可只要想着去见她,终有一日能去见她,便连雪霁的落日都浓郁起来,浓郁的像是她轻暖的唇印。
不过这样也很好,不顾身份不顾过去与未来的每一刻,都是绝妙。
就像曾告诫的,人间至味,最是欢愉。
她果然安静下来,转头去看。夜雨已转为晨雪,漫天风飘絮,入江了无痕。多少年没见到过雪了,人间的雪,家乡的雪,似乎没多久吧,不是刚刚过去吗,酿梨熏衣的冬天,成为猫的冬天。可却又似乎是阔别已久的景致,千里江澜,万里雪飘。
那么究竟是多久呢?几十年,还是上千年。从前伫立在身边的人,像这样抱起自己的人,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过的是否辛苦。
她开始想到从前不会,或是意识不到的许多事,剥好了皮的狐狸桃或是耳边呼啸而过带着桂花香气的夜风。但很可惜,无一是此时此刻该回忆起的,而该回忆起什么,她没有头绪,也不会有人给出答案。抛出线索的,是个处心积虑的傀儡师,那人藏的实在是太深了。
“你知道吗,羲姬,这是我们的第……”耳边有人轻呢,似乎好好思量了一番措辞了一番,说出的话却普普通通。
普通的让她只感到妥帖的安稳,只要普通就可以了。如果是这么低的要求,应该不会再被撕破吧。
“我是说,第一个冬天。”
这最好能是每一个冬天,温暖的,温饱的,温柔的。
“觉得怎么样啊?还要再检验检验么?”
“嗯,勉勉强强。”
她也有几分开心,愿意说起不着四六的玩笑。
“哈哈哈,姐姐,你试一试,我可一点都不会让你勉强。”
“你高看自己了吧?”
高看到认为他们能够相配,这可真是荒谬。风中的飞鸟能与锁链钉在地牢中的囚徒相配,是折断翅膀,还是挣断脖颈,是流血还是流出眼泪,是救赎,还是相伴堕落。
她不期待问题的答案合乎心意,因为事实太过明晰,她已经将所有能够合乎心意的恩赐,都挥霍的,一干二净。
“来都来了,去赏雪。”
妖怪十分聪明的避过了回答,将她抱进浴室,关门出来立在窗前。
凛冬的雪,落地淤积起山峦丘陵,落江却化无形。就像是同一时刻不同样貌的自己,界限既分明,又模糊。
这是我们的第127个冬天,大概也可以算作是1415个,中间这雪,可下过太多场了。
嗯,7161场。今天这……实在不算大。
真他娘的漂亮。
……嗯,真他……真是好看。
跟我还装哪门子的相。
两个男子之间,落下经久不息的成千上万片飞雪。
“余老师,您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这位好不容易邀请过来的艺术家没有稀奇古怪的脾气,但要是安排得让他不满意,对后续的宣传活动有什么影响,他们整个策划助理团都担当不起。
名满各国,声动各地的世界级钢琴演奏者,伯恩斯坦艺术成就大奖、门德尔松国际奖、全英古典音乐奖的获得者,年纪尚轻便极富盛名的艺术从业者。待人温和,却也疏离。一路上不曾听闻其任何除道谢与道歉外的话语,不曾见到其任何除赏景识路外的举动,浑身上下最像是个功成名就演奏师的,就是那双毫无瑕疵骨骼匀称的手。
大多数时间,还带着手套。
这里算是他的半个家乡,也是凭借这点,才能申请到特别演出的承办资格,如果恰好遇到熟友,那么再好不过。借着这层关系,往来密切,是所有赞助商都期望看到的结果。
随行的所有人员基本都已确定擦肩而过的一行人,必定与眼前回眸驻足的男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每个人都在疑惑,也都在猜测。毕竟这一路相伴,能引起他注意的外物,实在寥寥无几。
“没什么,走吧。”
就这样轻易略过了么,所以是声音、气味,还是…面容?诚然对方的确外形出色,但这里是沧山内唯一一座别墅度假山庄,自然从不缺外形出色的年轻人。且擦肩而过罢了,又能瞧得出什么。
于是大部分人都只当这是一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当然,他们命运崩裂的时刻,还远在数久之后。
太过熟悉,无论是脚步的节奏还是落地的声音,都与从前那个可作为知交好友的女孩几乎别无二致。
余远江对声音的极度敏感,让他禁不住想回身一探究竟。
可那背影实在太过年轻,年轻的让人自惭形秽。那么苦苦索求无果的,大约也不必执着。世上相似的人那么多,但也仅仅是相似罢了。
早已确认失去的东西,是不可能有机会追回的。幸运如他,在初通人事时,就被早早教会了这一点。
被一个姑娘,用她绚烂的整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