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协会会长叛逃,在离去时什么也没带,只从城主府带走了一匹马。
里希永远无法忘却那天的场景。
她站在尖帽子顶端,看着瑞莱骑马从街上穿过,连飘扬的发丝都被阳光染得金灿灿。
“要是你们抓得住我,也轮不到我当会长了!”
瑞莱用力挥着帽子:“别白费力气啦!不如好好说声再见,或者后会无期!”
里希眨了下眼。
脸上有些湿漉漉的。
“副会长,”先前送来消息的魔法师走进来,她踩得用力,让地板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会长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她不再是会长。”
里希低声说:“别这么叫她。”
本就该如此,笼子从来困不住风,哪怕是尖顶帽子,向往自由的总会飞走,崇尚自然的也不会留下。
未来见。
她的嘴唇动了下,无声的话语就被吹散了。
骑马人似乎有过回头,可那双凌凌的眼还是被飘扬的尘土掩住了。
“走吧,”里希回头,“既然我是副会长,就该承担起责任。”
瑞莱决意去寻找更多可能,那我也不能拖后腿。
至少在她回到这里前,辅佐那个孩童,看住那块不安分的石板。
仅仅是这种事,就算是我也能做到。
被选中的孩子很快被带入城主府,离开时,母亲捏着布包踉跄着追出来。
她的丈夫站在门前,只沉默地对着木板门,她却不舍地拦住里希,将布包塞进孩子怀中。
“奥莱尔,”女人低声说,“他叫奥莱尔。”
名为奥莱尔的孩子,在某些人眼中却是红城主的容器。
也许这位不舍的母亲看出了儿子的变化,也依稀察觉到了什么。
她拉住里希的衣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会等他回家。”
那刹那,一种奇异的感觉如闪电般从里希的头顶涌入。
里希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收紧,又放松:“放心,他会过得很好。”
“就算没有红城主,奥莱尔也是位优秀的继承人,”里希扶着酒壶,目光遥遥望向虚无,“他聪明、勤奋、坚韧、富有同理心。”
摇曳的烛火带着点橙红,让里希想起奥莱尔的头发。
他的发色比阿菲尔浅一些,像漂亮的霞光,就连笑起时的酒窝都透着一股可爱的少年气。
里希叹了口气,又接着回忆。
奥莱尔总是希望自己能做到最好,而他更知道,自己能做到最好。
他总是想回到出生的那个小木屋,去看看母亲,去看看父亲,去感受世间最真挚的亲情。
可直到他的母亲因难产去世,他也没能回去。
“那孩子和你很像,”从外面回来的里希说,“你的父亲…他喝了毒酒,我晚了一步。”
“他说了什么吗?”
“他说要去找你的母亲。”
被迫与孩子分离的母亲总是郁郁,于是他们决定再生下一个孩子。
或许听起来有些不负责任,可对于他们而言,是唯一可以解除心中困境的方法了。
“他们很相爱。”奥莱尔轻声说。
年轻的继承人很少有这种时候。
他倚着窗,似乎这座城主府变成恐怖的牢笼,而想要展翅高飞的鸟被困在其中看不见前路。
“我会给孩子找个好人家收养。”
里希耐心等了会,直到窗户的树叶发出“沙沙”声,才听见奥莱尔的回答。
“我会抚养他。”
“你也是孩子。”
“没关系,”奥莱尔跳下窗台,“他是我弟弟,我应该照顾他。”
从没有谁应该照顾谁,世间没有这种道理。
可面对奥莱尔的眼睛,里希还是点头。
于是城主府内多了一位小殿下,一位才出生没几天,连哇哇哭都没有力气的小殿下。
他的母亲来没来得及看他一眼就撒手人寰,连个名字都没留下,他的父亲在死前也忘记为他取名,于是奥莱尔抱着他在屋子里摇摇晃晃,忽然说:“阿菲尔,怎么样?”
“他的名字?”
“老师,可以吗?”
里希没理由拒绝。
由哥哥带大的孩子一直与哥哥十分亲密,他们形影不离,比寻常兄弟更亲近。
这点多少让某些人心惊。
“就算是城主,也下班给要有个兄弟,”里希说,“难道连这么微小的心愿,也不能存在?”
“当然不是…只是、只是…”
“一位对亲人仁慈的城主,人们会更喜欢。”
带着如此回答离去的家伙满意。
把人敷衍走的里希也满意。
直到一个夜晚。
凉风吹得人头疼,偏偏月光也带着凉意,派瑞西亚少有称得上清爽的夜晚,平时就算是再凉爽的夜也带着燥热。
里希带着酒坐在庭院角落。
前些年她还不爱喝酒,但学着喝了几次,竟然也迷上醉酒后的昏昏欲睡,她半眯着眼看树梢间的风铃飘摇,眼前的树叶变成三片四片,影影绰绰。
怪不得会长总爱喝酒。
“老师!”
从墙后冲出的奥莱尔苍白着脸。
他只披了一件外袍,头发乱糟糟堆成了鸟窝,这副模样在奥莱尔短暂的一生中都没出现过几次。
“老师、老师!”他抓住里希的衣角,好像抓住了一根稻草,“老师…我的脑子里有别人,我好像疯了。”
另一只鞋子终于落地。
里希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瞬间沸腾的大脑。
这是一件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尽管里希许愿它发生得再慢一些,但人无法拦住滔滔江水,就像她无法阻止已经融入奥莱尔身体里的那些分子。
再晚一些就好了。
再晚一些。
里希几乎是茫然地握住奥莱尔的手,视线中,血红的诅咒从他体内生长,那些原先被压制成小点的粒子开始蔓延。
“红城主,”里希听见自己说,“那是红城主,派瑞西亚的初代城主。”
“城主?可是…老师,我不明白,她在我的脑子里?”
奥莱尔有些混乱,他退后两步,挣开里希的手:“等等、您知道?您一直都知道我的脑子里有个人,我不明白…没错,我一直都不明白,被选中时我还是个孩子,假如是因为我脑子里有东西才被选中,才说得过去。”
他捂住头:“她一直在说…”
应该告诉他吗?
里希踌躇不决。
“奥莱尔,听我说,”里希压低声音,“不论如何,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但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
“任何人?”
“哪怕是阿菲尔。”
由魔法协会会长设下的保护屏障牢不可破,那天守在外面的侍卫什么也没听见,只知道会长将酒分给了城主,之后两人大醉一场。
回忆往昔,总会让里希对自己的年龄有种切实的感受,她总觉得时间就停滞在会长离开的那天,可现在算算,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她笑了一声:“真奇怪,几个人围坐在酒馆,听我讲曾经的事…甚至还有两位是只听过名字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
青叶拎起壶子在空中碰杯:“现在就算认识了。”
和人打交道算是一守的活,可惜此时他还沉浸在熟悉的名字和陌生的描述中无法自拔,连呼吸都变轻了。
木纹也一言不发。
青叶抬手把蜜水灌进嘴里,确实好喝,淡淡的甜味让她心情愉悦。
“所以哥哥一直是哥哥,我…”阿菲尔哽咽了下,他扭头抹了下眼角,“诅咒…真的有那种东西?”
“会长认为那是一种执念。”
里希说:“不管是什么,和诅咒也没什么区别,注定早夭,注定死亡…那更像一种不幸一种诱因,它会放大悲剧的可能,也会将一切事情推导进最恶毒的结局。”
一旦诅咒发芽,就不会有停止的一天,直到被选中的人死亡。
“听起来像一种恶性传染病,”阿金呐呐道,“我从来不知道这些…派瑞西亚的城主一直就是那种东西?诅咒?天,疯了吧,占据别人的身体…”
阿金无力地摆摆手:“我去看看锅…或者是别的什么,天呐。”
阿金拖着脚离开。
空气停滞一般,直到里希再次开口:“会长很聪明,她用一种自创魔法困住石板,这些年我几次回去检查,石板内的波动越来越细微,于是我猜想,红城主一次又一次地寄生,不仅是为了派瑞西亚,更是为了活下去,石板无法提供粒子资源,她必须从活着的人体内汲取某种物质让自己以扭曲的方式生存。”
“魔法可以做到这种程度?”青叶忍不住问。
“红城主所在的时间,连神都在世间行走,那时候的魔法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何况还是那时候都被认为是禁忌的魔法。”
她的话一顿:“你就是破除了魔法屏障的魔法师吧。”
青叶眨眨眼:“假如指的是魔法协会外的那个——没错,是我。”
“假如瑞莱在这里,一定会很喜欢你,”里希轻笑一声,“才进魔法协会时,她总是觉得其他魔法师太笨,其他人却觉得她的天赋太高。”
阿菲尔大概是消化完了突如其来的新知识点,又抬头说:“里希大姐,我还是想请你回去。”
里希缓缓摇头:“做了那么多年会长我已经做够了,我有预感,瑞莱要回来了,等她回来,我还想继续做她的副手。”
她说着说着又觉得好笑:“说不定她会嫌弃我太老,让我好好回家躺着安享晚年呢。”
青叶看了眼一守。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一直毛茸茸的头发都有些塌了,一副魂不守舍下一秒就要捶地大哭的傻样。
青叶莫名想起那个雨夜。
…算了,好歹是她骗出来的。
青叶勾住椅子,又顺手把一守按进他们中间:“既然说了这么多,不如再加入一个新视角吧。”
“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出发,”她说,“一个普通的,在多隆拱长大的孩子,但他的母亲叫做瑞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