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厌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言论了。
他被衡弃春捡回十八界时尚且是一头涉世未深的幼狼,每日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可以枕着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尊睡觉。
可衡弃春却总是冷得不近人情,总让他坐在莲台旁听自己讲学。
莲台枯燥,讲学无趣。
楼厌是被那些苍生大义的道理喂起来的。
时至今日,那些枯燥至极的话早已经变得模糊不堪,可细细算来,那也毕竟是两百多年之前的事了。
楼厌僵硬地扯了扯嘴角,附和道:“是,毕竟庇佑天生苍生是师尊的责任嘛。”
这语气里莫名带着些酸劲儿,衡弃春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是被训斥了才会闹脾气,竟还轻声叹了口气:“怎么说话还夹枪带棒的。”
他伸手揉了揉小狼的脑袋,触手是柔软而卷曲的头发,遂轻笑一声:“走了。”
楼厌站在原地没动。
他鼓着一边的侧颊,尖锐的犬齿在口腔里来回摩挲,阳光刺眼,熏得他眼角那一小片也红红的,眼下的泪痣格外引人注目。
时过正午,巷子里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燥热的风吹得人心里发痒,楼厌觉得自己被衡弃春揉过的每一根头发都蠢蠢欲动起来,扯得他整个人都躁动麻木。
那一点儿莲香还在飘散四溢——是衡弃春袖中拢着的香气。
良久,楼厌自暴自弃地松开了暗中攥紧的手指,嘴唇不自觉地拗成一个小圆,很乖地“哦”了一声。
然后抬腿跟上去。
衡弃春抬眼看向镇子上随处可见的符纸,说:“谭萋萋已经失踪数日,谭家人在外装出一副忧思的样子,实则被虚生子唬得不知如何自处。”
“唯利是图的道士,病重的谭王氏,还有那个始终都没露过面的谭承义……”衡弃春道,“这镇上处处都透着古怪。”
“若要找到谭萋萋,恐怕还要从谭承义身上入手……”衡弃春忽然一拧眉,侧目看向身后神游天外的小徒弟,“你在想什么?”
衡弃春难得说了这么多话,但楼厌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单手抱着貔貅幼崽,另一只手摸在侧脸上来回揉搓,满脑子都是自己刚才不受控制发出的那声“哦”。
妈的!老子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哄好了!
“楼、厌。”
楼厌瞬间回神。
“嗷?”他拖长了声音,装出一副一直在认真听讲的样子,连忙附和道,“师尊说的对,但我们该去哪儿找谭承义啊?那个老仆不是说他在外面找孩子么……”
话音未落,巷子尽头忽然掀起一阵燥热的狂风,被蒸得卷曲的枝叶随风席卷而来,眼前一阵激荡。
貔貅幼崽慌不择路地扭身抱住楼厌,有幼爪在楼厌的前胸上狠狠抓握,口中发出惊惶的“咻咻”声。
楼厌本能地掐了一个仙诀。
生吞鲛鱼之后,他始终不敢太过肆无忌惮地动用灵力。此刻,淡金色的光晕自他指端凝聚而起,先将他与貔貅幼崽笼罩起来,随后又像汲取水源的植物根系一般,试探着拢向衡弃春的衣角。
“铮——”
琴音乍响。
楼厌被那股巨大的灵气冲荡了一瞬,脚下一连倒退,强行又提了一口灵气才能站稳。
貔貅幼崽的兽爪死死压进他胸前的皮肉中,楼厌忍住要将它扔下去的冲去,从牙缝里挤出一道声音:“嘶,轻点轻点轻点——”
貔貅:“咻……”
飓风歇了又停,躁动的尘土浮在空中,让人一时睁不开眼。
楼厌眯起眼睛,从睫毛的缝隙中抬眼看过去,只见衡弃春怀抱无弦琴迎风当立,一身水蓝色袍衫被风吹得肆意翻卷,而他却稳立不动,露出衣袂之下姣好的观音形骨。
楼厌几乎立刻就能想到莲台之上令人垂涎的洁净,以及他控制不住想要爬过去舔舐那只喉结的冲动。
而这所有不合时宜的心思都仅仅是因为一个背影。
片刻之后,琴音止歇,动荡的风声在瞬息之间归于平静,悬在半空中的尘土与枝叶就那样笔直地坠下来,连一点儿浪花都生不出来。
像一潭枯井中的无波死水。
衡弃春收回手,一双冷目环视一周,随即锁定在巷尾的一颗巨树之后,唤:“谭承义。”
“躲在那里做什么?”
楼厌眉心跳了一下,单手握住貔貅的两只爪子防止小东西受惊再抓伤自己,随后抬眼,顺着衡弃春注视的方向看过去。
一个形容枯槁的人正站在那里。
很瘦,皮肉之下便是突兀的骨头,宽大的袍服坠在最外面,像给骷髅架子穿了一件衣服。
就连那双眼睛——
眼下的皮肤乌青泛黑,一双浊目无意识地睁着,瞳孔之中毫无光泽,等了许久都没有看到他眨动一下。
像死人的眼睛。
“师尊……”
楼厌上前一步,想问你怎么知道那是谭承义,但话一开口就住了嘴。
因为他看清楚了。
浓烈的妖气正从谭承义的发顶盘旋腾升。
他身后的那棵古树开始一片一片地蜷缩枯萎,从靠近他的枝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宛若正在遭逢一场浩劫天灾。
那股妖气难以遮掩,与谭王氏身上的如出一辙,是一种隐约可闻的河腥气。
楼厌生生怔在了原地。
他还记得衡弃春说谭王氏不是妖的事,嘴唇挪噎了半晌,最终还是忍不住追问,“难道这都还不是妖吗……”
“谁告诉你他是妖。”熟悉的回答再一次响起,楼厌却浑身一凛,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举目望去。
这句话并不是衡弃春说的。
——虚生子正盘腿坐在那棵枯萎的古树之上,道袍盘踞,浮尘轻扫,饶有意味地看着他们。
“咻咻咻!!”
貔貅幼崽还记得自己是因为这个臭道士才痛失两滴珍贵的兽血,当即狂骂起来,被楼厌手忙手乱地按回怀里。
“老道士!”楼厌说话也没好听多少,仰着脖子问他,“你又搞什么把戏!”
虚生子不答,有一下没一下地挥动手中浮尘,两下过后忽然一顿,直直地将那柄浮尘抛掷在地,滚到谭承义脚边。
他眯眼看着衡弃春与楼厌二人,感叹一声:“真没想到,你们竟然这么快就从无情阵里出来了。”
“里正。”虚生子下令,“杀了这两个外来客。”
谭承义并没有做出回应,只有那双无神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妖气难以抑制地从他的身体里腾升而起。
疾风再次鼓动,先前枯败的树叶凝成尖针,笔直地朝着他们刺过来。
原来竟是蓄了一记暗杀。
电光火石之间,楼厌抬手掐诀,金色火焰像一条蜿蜒的火舌,将扑面而来的针叶吞噬成尘土。
衡弃春见状只好拨动无弦琴,用琴音挡开那些灰尘,厉声道,“楼厌,冷静一点!”
楼厌野性难驯,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学会“冷静”这两个字怎么写。
他将快被吓哭了的貔貅幼崽抓到自己的后背上,维持着一个躬身的姿势,尖锐的犬齿从口腔里探出来,抵在下唇上,在烈日下泛着寒光。
妈的。
真是什么人敢对本座使阴招了。
上辈子本座统率妖魔界的时候,你们这些人还不知道跪在那个犄角旮旯里求本座饶你们一命呢。
火舌越攀越高,越过麻木的谭承义,直直地烧向那棵巨大的古树。
眼看着枝干被火舌吞噬,楼厌再次催动灵力,想要让火势烧到虚生子身上。
下一瞬,所有的枝干全部爆裂开来,楼厌眼前模糊了一瞬,再定睛看去——古树上根本就没有人。
楼厌额上暴汗如雨,他在这种将要被蒸死的灼热中像下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不只是虚生子,谭承义、貔貅幼崽,乃至衡弃春都不见了。
怎么会……
明明刚才衡弃春还在他身边。
烈火越烧越旺,从枝叶到主干,从古树到屋檐,几乎要在瞬息之间将这座小镇全数烧毁。
楼厌眼前一阵模糊,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恍惚看到了上一世垂死挣扎的十八界。
烈焰焚天。
魔界的业火烧得寸土皆焦,不尽木在火光之中行将就木,神霄宫外卷起阵阵浓烟。
灵泉蒸干,仙草成灰,南隅山正拿剑指着他。
“楼厌,你这个孽徒!”
“当日天池台下,弃春怎么就没杀了你!”
“竟然让你活着爬了出来!成了这等祸害六界的妖孽!”
已被拥为魔主的楼厌被众魔簇拥着走上神霄宫前的玉阶,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向那位十八界的尊主,“师伯大概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吧?”
他弯腰,近乎妖邪地说:“把衡弃春交出来,本尊或许可以饶你一命。”
南隅山被魔气冲荡,已至强弩之末,他口中不断呕出鲜血,哑声说:“你、休、想。”
他立于废墟之中,玉冠碎裂,衣袍焦黑,突然反手将本命仙剑刺入心口——
楼厌震颤一声。
那种熟悉的感觉再次翻涌上来。
他死死掐住自己的手心,无措之际忽然听见有人在唤自己。
“楼厌!”
是衡弃春的声音。
楼厌环视四周,试图在烟炎张天的火光中寻觅衡弃春的身影,“师尊?”
“稳住心神,念‘破虚’诀。”
这一声过后,楼厌终于从灼热的死相中寻得一瞬清明。
他险些忘了,虚生子最擅制符!
——这是幻影符营造出来的幻像!
他迅速闭上眼睛,将眼前的一片火海抛出脑海,灵力四散,一寸一寸将幻像劈开。
执念困人者,皆非真故人。
“破!”
本座绝不可能轻易服软,如果你摸本座头的话则另当别论。
明天见![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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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杀机初显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