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的情绪不稳定,这是今晚很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尽管这位帝王向来以喜怒无常著称,却很少像今天这样明显,并且这些情绪波动,似乎都围绕着同一个人。
他对待维兰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当场给予特权和无与伦比的荣耀,声称维兰是他的最爱,深情得宛如一位真正的恋人。
可另一方面,这些情感根本不该出现在一位神明身上,尤其还是一位以暴虐闻名的神明。
现在,伊莱的目的已经达成,用不了多久,今晚发生的事就会传出去,整个世界都会知道维兰是属于他的,是他的私人物品。
所以,尽管心情依然称不上好,但他终于愿意暂时放过维兰了。
借着斗篷轻纱的遮掩,他轻轻抚过维兰的侧脸,动作看似温柔,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控制感,像是在抚摸一条刚刚被驯服的烈犬。
“乖孩子,去玩吧,其他的事,我们以后再继续,但以后不会太久。”
维兰得到释放,但刚走入人群就被包围了,一位贵妇人走上前来,“维兰王子,我很高兴今晚的重逢。”
说真的,维兰对她毫无印象,也许她曾见过他,在他还是五岁孩子的时候。
但还是礼貌性地亲吻了那只戴满珠宝的华贵手背,没有作呕,“我也是。”
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祝贺卡塔斯王国和萨兰帝国强强联合,他们簇拥着维兰,笑容满面,言辞恭维,可维兰没有错过那其中隐藏的讽刺。
不过这再正常不过,他,一位王子,如今却沦为他人的男宠,自己都看不起脚下的位置,又有谁的奉承能是真实的呢?
一个国家。
一个王室。
竟要靠他们的血脉成为高位者的玩物才免于灭国的命运,多么可悲,任谁都会感到羞耻。
如果他们的祖先知道后代要靠卖孩子换取繁荣,恐怕都会气得后悔建立这个国家。
远处,连加有想过去见维兰,什么也不做,不敢奢求一起共舞,只是简单问个好,他就能开心很久了。
然而这个小小的愿望也得不到满足,他挤不过涌动的人群,维兰似乎也在有意避开他。
这让他有点失落。
这阵失落从维兰跟神明共舞时就出现了,并且一直没有消失。
但他依然为维兰感到高兴,维兰终于晋升了,不再是一名前线士兵,这也意味着他不必再累死累活地奔波……等等!
连加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维兰升官了,那是不是再也不能和他一起外出执行任务了?
拉利尔一直忧心忡忡地注视着维兰,他了解维兰,知道这是个外表有点冷漠但内心柔软的人,对家人怀有感情,却又不敢表露。
而伊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布这样的事……
这个恶神难道就不知道,这会对维兰造成多大的伤害吗?
起初他还担心连加会不会当场发怒,但回头一看,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连加是个笨蛋,这会儿还在为维兰“升官”高兴呢。
可没过多久,当连加的视线久久停留在维兰那枚耳坠上时,他突然抿紧了唇,随后眉头便越皱越紧,指尖下意识碰向自己的左耳,好像终于察觉到什么。
他转头问拉利尔:“他是在侮辱维兰吗?为什么只戴一边的耳环?还故意戴在左耳……这是奴隶印记的意思?他不是总说看重维兰吗?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连串的疑问,却越问越肯定。
“嘘,小声点。”拉利尔能感觉到他情绪不对,怕他冲动之下做出傻事,当即打算强行带他离开。
可连加挣脱了,他迫切需要一个答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这份怒意就连远处的维兰都感受到了,维兰已经不想连加再次因为自己受苦了,于是投来的目光中甚至带着一丝请求:希望他保持安静。
这是维兰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望向他,几乎是示弱的,也是维兰这个极度要强的人所不会做的。
连加怔住了,拉利尔趁机一把将他拉出了宴会厅。
整个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因为贝瑟尔突然放下酒杯走过来帮忙。
与愤怒的连加不同,这个同样爱慕维兰的兽人在刚才那份盛大告白中始终异常淡定。
赏雪月的落雪仍在飘洒,刚出来,一股刺骨的寒风就迎面刮来。
拉利尔打了个冷战,却不敢停下脚步,一直拉着连加来到无人的花园才松开手,“你太不理智了,刚才差点就害死我们所有人!”
那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不需要他开口表述,这太愚蠢了!
这一路上连加都异常安静,但拉利尔不敢放开他的手臂,他有种预感,只要一松手,连加绝对会冲动地返回舞会。
重归的连加虽然冷静了很多,可一旦涉及维兰的事,他依然容易失去控制。
拉利尔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份执着,但他怜悯这两人。
如果没有伊莱插在中间,如果他们不是这个国家的奴隶,拥有自由……他们也许会拥有一个幸福的未来吧。
可是,现实没有如果。
他们面对面站在新落的白雪上,拉利尔拍了拍连加的肩膀,“我也不是指责你,只是……当你决定留在他身边时,就得先习惯这种事。”
连加终于抬起头,年轻的脸上写满不解:“为什么?”
这不是拉利尔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了,所以他清楚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无法帮助那个可怜的落魄王子,“别做傻事,他不希望你受伤。”
和维兰不同,伊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
悲伤在连加眼中上涌又落下,他忽然感到很无助,就好像在迷雾中迷失了方向。
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强大到足以打倒那位神明?才能不让维兰再经历这种冠以恩典的强迫行为?
眼看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一直在旁观的贝瑟尔走上前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两位都消消气,比起这个,我们不如谈点更重要的事。”
他目光落在失魂落魄的连加身上,忽然狡黠笑了笑,“你可能没注意到,但刚才,你的眼睛变色了。”
原本不想搭理他的拉利尔和连加瞬间同时转头,死死盯着他。
并且相当默契,下一秒,一个猛地将他扑倒在雪地,擒住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反抗,另一个指尖夹着毒药,随时准备送他离开这个世界。
贝瑟尔连忙举起双手示意无害,并没有反抗,在连加几乎捏断他颈骨的力道中断断续续地开口。
“别这么杀气腾腾啊,放心,只是短短一瞬间而已,注意到的人,估计只有一直留意着你的我。”
拉利尔警惕着四周的情况,同时也在思考着一个适合的抛尸地:“据我所知,你和维兰有旧怨,你观察连加做什么?”
贝瑟尔迟疑了一下,苦笑着问:“如果我说实话,你俩能放弃杀人抛尸的打算吗?”
连加松开了掐着他脖子的手,但另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心口,随时可以掏出那颗心脏,“那要看你怎么说。”
“其实很简单,因为我在找人。”
当听到贝瑟尔也在找人时,连加和拉利尔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某种预感。
贝瑟尔果然接着说道:“半年前,我的领地突然来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他穿着神仆的法衣,还会对着一颗发芽的种子自言自语……也是他告诉我,维兰并非真正的命运之子。”
所以,当注意到连加眼睛变色,贝瑟尔也恍然大悟,知道维兰为什么会对一个废物人族那么关注了。
他炽热的目光转向连加:“那个男人说,预言中的弑神之人有着一双独特的焰瞳,可很显然,维兰并不符合这个标准。”
“闭嘴!你究竟想做什么!”拉利尔大惊失色,生怕秘密泄露,当场就想用毒了结贝瑟尔。
贝瑟尔敏捷扭头,躲开他的毒药,“不愧是有名的毒医,这一颗沾上点,我这条命就落在这里了。”
拉利尔皱紧眉头,看他的眼神已经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这突然让贝瑟尔有点羡慕,维兰和连加虽然在这里为奴,却能遇到一个真心对待他们的人,这种真心实意的感情在萨兰帝国太难得了。
“我真不是坏人,我甚至还想帮助连加逃走,继续待在这里太危险了,再说我早知道他和维兰不止是主仆关系了,四年我都没告密,现在就会了吗?”
拉利尔终于停下动作,想起了这兽人的另一重身份:对伊莱有剧烈恨意的复仇者。
他犹豫了片刻,主要是在王宫杀人太显眼了,“我不能信任你,除非你主动吃下……”
话还没说完,贝瑟尔就接过他手中的毒药一口吃下,他顿时惊得不知说什么。
贝瑟尔只是看着他笑了笑,在追逐维兰的过程中,他对这位仁慈的宫廷医师也了解不少,“我听说过你,每年还会免费为平民治病,你不会杀人的。”
他没说错,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拉利尔并不喜欢染上鲜血,那只是一种会让人精神失常的药物,只要他不主动引发,就不会生效。
“只是不致死,折磨人的手段我多的是,但只要你保持安静,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说着,也示意连加放开贝瑟尔,已经不需要了,现在主动权在他们手中。
贝瑟尔的开诚布公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投资,命运之子将是他最大的帮手,而他始终觉得连加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可连加果断拒绝了:“我不想和你扯上关系。”
更何况,他还要陪着维兰。
贝瑟尔看向连加的眼神充满不解,尽管他也喜欢维兰,但在他看来,自己的性命永远是第一位的。
维兰很好,可也很危险,需要先拿到绝对的权力才能得到他。
不过他理智地没说什么,当务之急是和连加打好关系,说些不讨喜的话只会适得其反。
于是他只是暗示拉利尔一同离开,让连加独自静一静。
“我的提议一直有效,你不该是器量那么小的男人,只以奴隶的身份留在这里,太可惜了。”
他们离开后,连加回头望向宴会厅的方向,眼神复杂。
他仍然说不清自己对维兰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但知道此刻的心痛比任何一种伤口都难以忍受,它并不纯粹,除了怜悯、憎恨、自我厌恶,还掺杂着很多东西。
其中最大的组成部分他并不陌生。
那是嫉妒。
他在雪地中静静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迈开脚步,可没走出多远,就被一阵喧闹的人声吸引了注意。
他下意识侧身,藏进路旁的树影里。
那是一群邋遢的酒鬼,刚从宴会厅晃出来,醉得东倒西歪,嘴里还肆无忌惮地议论着刚才的见闻——
“长得是真漂亮,祸水也不过如此了,换我我也心动,管他是男是女呢,我怎么就没这种桃花运啊?”
“别提了,谁不羡慕啊,听说陛下每晚都像对待新婚妻子那样和他共度**呢,我打赌,这肯定是他自己弯腰求来的,能傍上神明,啧啧啧,卡塔斯王国真是走运啊。”
“怎么,听你们的意思,难道也想尝尝帝王剩饭的滋味?”
话音刚落,几人便爆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
可没笑几声,几只椰子就莫名从树上落下,精准地砸中了他们。
一阵惨叫过后,几人头破血流,晕头转向地想看清是谁干的,却又有几粒石子凌空飞来,击碎了周围所有的路灯。
黑暗瞬间笼罩下来。
连加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动手,等回过神时,那几个出言不逊的家伙早已鼻青脸肿,不成人形。
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愧疚。
他面无表情,像扔垃圾一样把他们挨个丢进水池,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羽族人特有的彩色羽毛,随手丢在地上。
做完这些,才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这场舞会是场灾难,每一秒对于维兰来说都是煎熬。
他以“帝王的最爱”这一身份成为晚会的中心,同样被推向中心的,还有他的家人,这让他很愧疚。
父亲……一定对他失望透顶了吧……
还有埃里克,现在应该很讨厌他吧?可这真的不是挑衅,伊莱那样的人,根本不值得任何人去爱。
或许是看出他不喜欢交际,难得的,伊莱命人取来保暖的斗篷,亲手为他披上,允许他到花园透透气。
今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并没有拉近他们之间僵硬的关系,反而将彼此推得更远。
现在,他们甚至连对视都刻意回避,默契地错开目光。
尽管维兰知道,每当他移开视线,神明的目光总会落在他身上,带着悲伤,也带着不解,却唯独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意。
维兰没有放过这个能暂时逃离人群的机会,只是刚走下长阶,就敏锐发现身后跟着两道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原本冷淡的神情软化了一瞬:是父亲和埃里克。
他们是来道歉的。
“我的孩子,我……我真的很抱歉。”父亲上前一步,用卡塔斯语艰难地说道,脸上写满痛苦。
他是个懦夫,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侮辱却无能为力,那场宴会上他甚至没有发言资格,即使神明才说要和他们建交。
维兰想说没关系,却发现自己很难将这句话说出口。
一方面,他们都知道“没关系”只是一种安慰。不可能没关系的。
这是他第二次被背叛了,第一次时,五岁的他被眼前这个男人拱手送出,有了前车之鉴,他其实并没指望父亲会出来阻止。
既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不如直接不要期待……虽说如此,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明明就在昨晚,这个男人还信誓旦旦地说从此会保护他……
另一方面,他远离他的国家太久了,恶神在他五岁时就把他掳走,他甚至来不及将家乡的语言完全学会,就被勒令禁止使用。
长久的惩罚和折磨,五岁的他处于一个不适合孩童生长的环境,大脑为了不让他疯掉,自我优化,逐渐让他遗忘了故乡的语言。
如今就算还记得零星几句,也说不出了,每当开口,喉咙就好像卡了肿块,因为一份对恶神的恐惧,他发不出声音。
最终,在无力地尝试几秒后,他垂下眼睛,用萨兰语请他们回到宴会中去。
父亲似乎大受打击。
像是终于意识到,他们曾经很亲密,但现在只是两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维兰在心中鞭策自己,脱口而出的却是冷冰冰的毒液:“我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当你把我卖给别人的时候,我们就没有关系了。”
很好。
他又搞砸了。
良好的沟通一直不是维兰擅长的领域,他握紧拳头,内心深处为伤害父亲这事感到难过。
可一想到伊莱可能会对他所珍视的一切做出什么,后悔的情绪只停留了一瞬,便被强行推开了。
老卡塔斯王黯然走了。
埃里克不赞同地看着维兰,目光落到世上仅有一枚的黎明之石上后,眼睛几乎红得滴血。
“你是故意的?你能让他怎么做?如果可以,他怎么会把自己最看重的继承人送出去?”
他还是很不理解,他们兄弟俩的长相都随了早逝的母亲,那位卡塔斯王国最美的女人,一样的脸,哥哥可以,为什么他就不行?
关于埃里克对伊莱的倾慕,维兰已经想通了,也想好了解决方法,那就是尽快为埃里克娶妻。
伊莱有洁癖,绝不会碰被别人碰过的人,这样一来,也能断掉埃里克的念想。
虽然这么做可能会引起伊莱的不悦,但维兰已经开始安排他们离开的事宜,“明天你们就回去吧,我会派人送你们出城,这里不是好地方,以后能不来就别来了。”
他已经无法脱身了,不能把埃里克也牵扯进来,“父亲会为你物色一位好妻子的。”
但这话落在埃里克耳中就是巨大的挑衅,方才在舞会上的一幕幕就已经让他怒火中烧了,现在维兰还故意提起娶妻的事?
“事到如今你还要扮演一个好哥哥吗?别擅自安排我的人生大事,你有什么资格?真以为我喜欢你吗!”
维兰果然浑身一僵,即使已经被伤过一遍,还是无法相信这种恶劣的话语会从他嘴里流出。
埃里克当然知道说什么最能让维兰受伤,毕竟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父亲当年都让我替你送死了,你怎么还那么自以为是,凭什么认为我还会把你当哥哥?我没有受虐的兴趣,我最恨的人就是你,没来到帝国之前甚至无比庆幸当年是你被带走了!”
替他?
维兰皱眉,“你在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当然是陛下来抓你的时候,父亲把我当成你推到大殿上,你敢作却不敢当吗!”
埃里克曾经是他的替死鬼……?
维兰脑子嗡了一下,那年他被叔父们藏在地下室,听到外面有惨叫声,出去看的时候正好撞见伊莱在杀人,从始至终,他对这件事并不知情。
父亲……还做了这种事?
怪不得,埃里克会突然这么恨他……
他想解释,可埃里克已经厌倦了他的虚伪,再次狠狠推开了他,“别假惺惺了,我恨你,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被推开的那一瞬间,维兰的心在滴血,但最终,只是在飘落的雪花中静静看着弟弟离去的背影,没有开口解释,也没有追上去挽留。
他已经不会做这些事了,不理智,也很危险。
也许他彻底毁掉了这一切,他的家人再也不会来看他了,这段关系已经无法挽回。
然而,即使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可真当回忆起父亲和埃里克离开时的眼神,维兰发现,他的手在发抖。
他很难否认自己为此感到难过。
他又一次,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抿紧嘴唇,他想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身后却传来一阵踩在雪地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却看见早就离场的连加站在一棵垂着累累果实的七叶树下,此刻望着他,脸上是关切的神情。
连加是特地来找维兰的。
在所有人都惊叹于黎明之石的珍贵稀有时,只有他注意到维兰的耳垂带有血迹,这也是他提着药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内心藏有很多疑问,但他选择什么也不说,只是走上前来,露出一个毫不设防的温柔笑容。
这一刻,他的眼睛在路灯下泛着蜂蜜般的光泽,有着阳光的气息,仿佛连周围的雪花都能融化。
只是对视上,心中的阴霾就悄然消散,变得温暖柔和,所有的悲伤、压抑、不安,也在顷刻间被一扫而空了。
他轻声问道:“耳朵还疼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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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