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集会的前一天，维兰是在王都郊外的一座华丽行宫里醒来的。
睁开双眼时，窗外天色还未亮起，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伊莱侧卧在身边，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则轻柔梳理着他的头发。
“你总是醒得这么早。”神明低声说道。
维兰将目光偏开少许，克制住了躲开的冲动，“习惯了。”
这座行宫是伊莱众多无意义住处中的一座，昨夜神明突然心血来潮，非要拉着他去看流星雨，说恋人之间都会这么做，等满足了好奇心，也就近找了个住处。
凉意的手指缓缓下移，开始在腰线游走，带着似有若无的触碰。
维兰面无表情地躺着，仿佛那动作与他毫无关系。
近来他已经习惯了和伊莱的同眠，只要神明不做出什么过于古怪的举动，还是可以暂时忍受的。
况且，只要表现得顺从一些，对方通常不会纠缠太久。
果然，没过多久，神明便起身在他额间落下一吻，“很抱歉不能继续陪你了，你可以多休息一会儿，晚点我会派人送你回宫。”
即使平时总是甩手不干，可作为主人翁，他必须出席接下来的一系列宴会。
卡洛斯早就做好迎接的准备，从半夜就在门口候着了，开门的一瞬，维兰看到了一双不满的眼睛。
他翻了个身，当作没看到。
等房间重新安静下来之后，维兰才起身下床，行宫的仆人恭敬地将他引到一间弥漫着昂贵香氛的浴殿。
这处行宫是围绕一眼天然温泉修建的，这也是它会被伊莱选中的缘由。
不过伊莱本人倒是没有踏足温泉半步，他只是吩咐人将维兰送过去，说看他最近很疲惫，该好好放松一下。
话又说回来，伊莱全身像是冰做的，在温泉中也许会化成水？
维兰独自坐在宽阔而华丽的浴池中，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
最近他的工作全被停下了，伊莱也没像往年赏雪月那样让他继续当个挂件，随身带在身边。
他很自由，是黑骑士团最清闲的人，在王宫来去自如，除了不能去见连加。
换好衣服后，专属马车也准备就绪。
一开始，维兰以为只有他一个乘客，可走出大门才发现，清晨随伊莱一同离开的卡洛斯竟然去而复返，此刻正一脸不耐烦地等着他。
卡洛斯确实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被指派来做维兰的保镖了，而能这样安排他的人，只有一个。
“你？保镖？”维兰也难以掩饰自己的嫌弃，“我还没弱到需要别人保护，更不需要你的保护，您请回吧。”
卡洛斯这几天本就忙得头痛，维兰的话正好精准踩在他的雷点上，“你以为我想来？闭嘴，上车！为了不耽误我工作，从现在起你必须随时跟在我身边！”
被保护的人反而要跟着保镖？
这才是伊莱的真正意图吧，最近他越来越拐弯抹角了，直接下一道命令不好吗？何必非要装作尊重他意愿的样子。
随着彼此嫌弃的两人先后登上马车，马车也缓缓驶向王都。
车厢里，卡洛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平时也就算了，可现在是什么日子你不清楚吗？整天穿着这黑甲……就不能换身打扮？”
维兰望着窗外，头也不回地直接拒绝：“不能。”
“没礼貌，我就在你对面，你非要盯着外面回答我吗？”
维兰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于是转过脸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再次拒绝：“不能。”
“你、你……！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你！”
“放心，我也不喜欢你。”
简单一句话，又把卡洛斯气得需要拍着心脏顺气，要不是还有正事，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再跟维兰说半句话。
压住心中的不快，他突然抛出一个让维兰怔住的问题：“你那个叫连加的仆人，你想要他回来吗？”
紧盯着卡洛斯的眼睛，警惕浮上维兰的心头，“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我知道你们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关系差，也乐于看你们相处得好，这对我来说有好处，说实话，相比陛下，我觉得他更适合你。”
卡洛斯是真这么认为的，他认可的人族寥寥无几，但连加大概能算三分之一个。
这个人蠢是蠢，可居然有直面陛下的勇气，甚至敢为了维兰去反抗一位不可战胜的神明，这是闻所未闻的。
就连对他，连加都能掏上真诚，明明他是在利用这个人，连加却好几次对他表达感谢，有时执行任务回来，还会悄悄给他带伴手礼，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所以，他不希望连加被折磨死，“我打算把他调到中殿，等风声过去之后再送回你那里。”
他觉得自己说得够明白了，但维兰足足愣了两秒才开口——“啊？”
卡洛斯不悦：“你啊什么？说清楚点。”
维兰确定自己刚才没听错，卡洛斯还没放弃撮合他和连加的想法吗？“我只是突然怀疑你脑袋是不是坏掉了，你难道忘了？我们都是男人。”
卡洛斯更不解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老家伙是在伊莱身边伺候久了，脑子被毒坏了吗？
当然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和你们不同，在我们人族之中，男性间是不会产生爱情的。”
说到这里，维兰的眼神也骤然冷了下来，“还有，他不是你的工具，如果你再敢骗他去做些引人误会的事，他死了，我也会拉着你同归于尽！”
这番带着杀意的威胁却让卡洛斯欣慰起来。
嗯，看来当初选择连加是正确的。
也只有这种直率性格的人才能走进维兰扭曲的心，目前来看，他们已经成了朋友，那离成为情人还远吗？
或者这也是人族的习惯？把情人说成朋友？
算了不管了，总之这两人能尽快爱上，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会给他们创造机会的。
在神明的国度，天气是能够被控制的，按照自然的四季轮转，此时外界已是寒冷的深冬，这里却仍是宜人的初夏。
不过也快了，后晚七点，整个萨兰帝国就会因为赏雪月的到来，化作一片银装素裹的寒冬。
正值盛会前夕，人流远比预想中更加汹涌，通往王都的主干道上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
于是无法避免的，堵车了。
无数车辆排成长龙，一路怨声载道，然而只要看到这辆带有皇室纹章的马车，不管多不耐烦的人都会立刻安静下来，并迅速让出一条畅通的道路。
庆典的序幕正徐徐拉开，整个萨兰王都沉浸在节日的海洋中，刚进入城区，维兰就看到各处都在张灯结彩。
街道上，身着盛装的民众摩肩接踵，欢呼声浪此起彼伏，空气中混杂着异域香料、鲜花和人声鼎沸的喧嚣。
人群中央，路过的华丽仪仗队盔甲锃亮、步伐整齐；异国舞者踩着奇特的鼓点，身披流光溢彩的羽饰在高台上翩然起舞；来自遥远沙漠的商队牵着骆驼路过，低沉的驼铃一步一响。
远处礼炮不时轰鸣，各国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扬，巨大的帝国旗帜高悬于王宫之巅，傲然俯视整座城市。
这是萨兰帝国立国百年来的首次国庆，所有人都很重视，其规模之盛大，足以令任何目睹者为之震撼。
此刻，这座神明栖居的城市宛如一颗巨大而炽烈燃烧的宝石，每一处角落都散发着财富、力量与令人窒息的繁华。
所有王族成员进城后，都需要先前往王宫的中殿报到，但由于王宫禁止马车入内，抵达正门后，众人便得下车步行，排队等候进入。
维兰跟在卡洛斯身后下了车，但他们并不需要排队，毕竟中殿主人就在这里。
这座小型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却仍有马车接连不断地驶来、停下。
一阵微风忽然吹来，几片绿叶因此从维兰眼前掠过。
他目光追随着回头时，一支小小的车队正好抵达。
领头的那辆马车上，卡塔斯王国的旗帜有气无力地悬挂着，在夏风中显得单薄又局促。
维兰的视线一下子定住了。
因为，这是他家的马车。
或者说，是他曾经的家。
明明早在几个月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告诫自己绝不能表现得太过热切，甚至要装作陌生人一般保持距离。
可当真正见到家人的这一刻，维兰才发现，自己根本移不开视线，他只是怔怔地、直直地望向走下马车的弟弟，就好像失了魂。
虽然从未对任何人提起，但维兰其实有一个孪生弟弟。
他们是一对双生子，母亲在生下他们后不久就因病去世，由于在胎中就营养不良，弟弟埃里克从小体弱多病，常年躺在病床上，也因此不被视为王位继承人，存在感薄弱。
或许是因为总被旁人拿来与兄长比较，每次维兰前去探望时，都能感觉到他笑容中的勉强，到后来，甚至开始有意躲着他。
维兰能理解这份疏离，换作是他，天天被人比较，心里也不会舒服。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主动保持了距离，两人虽是兄弟，关系却说不上有多亲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在乎这个弟弟。
事实上，在萨兰帝国的这些年里，他最牵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埃里克。
卡洛斯发现维兰没有跟上来，皱眉回头时，却看到一个和维兰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出现在不远处，不由得愣住了。
他并没有见过埃里克，卡塔斯只是个芝麻小国，以他的身份，根本不会踏足那样的地方，但他知道维兰有个双胞胎弟弟。
真的太像了……
卡洛斯心里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万一陛下看中这个维兰二号……
于是当下，埃里克的行程当场被这位中殿主人亲自安排起来：不重要的宴会可以不来，即便参加，位置也被一律排在最后面。
很少有人知道，这次盛大的庆典，最初的起因其实只是帝王想让维兰和家人见上一面。
而现在，这个目的算是达成了一部分，卡洛斯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上前强行拉走维兰。
就让他多看几眼吧，毕竟已经十七年没见了。
在亲情方面，卡洛斯总会比较宽容。
他也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站在角落，静静观察着这对兄弟。
仔细去看的话，两人还是存在一定差异的，如果熟悉其中一个，就不会觉得他们相似，甚至越看越不像。
五岁前，这对双生子还如同镜中倒影，长得完全一样，但如今，时间的作用体现了。
首先最明显的，就是身高。
在优渥环境中安稳长大的埃里克，成年后反而比哥哥维兰高了半个头。
长期的养尊处优，让他眼神仍带着未经世事的清澈与好奇，刚下马车就忍不住悄悄四处张望，对眼前这超乎想象的盛景感到新奇又不安。
而常年在血腥战场上厮杀生存的维兰，身形瘦削，目光锐利而冷峻，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肃杀之气，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与他保持着距离。
身高一直是维兰的雷点，谁敢在他面前故意提起矮子、侏儒、小个子这类字眼，杀意都会立即在他身上爆发。
因为，这份身高其实是人为造成的后果。
在青春期到来之后，即使身处全世界最富足的城市，他还是遭遇了人生中最残酷的饥荒，要想获得食物，就必须开始一场残酷的游戏。
他的青春期，除了饥饿，几乎什么也不剩。
正因如此，身高才停留在一米七四，和正常人比算是正常，但和骑士团的其他人站在一起时，就显得格外“娇小”。
伊莱曾对此表达过歉意：“我不太清楚人类的青春期什么时候到来，也许是粗心了些，不过说实话，我更喜欢你体型小一些，抱着更舒服。”
他这么说的时候，维兰几乎想给他一拳，什么粗心，那分明是虐待！
马车上又有人走了下来，那是一位面容坚毅、眼神却透出无尽疲惫的中年男人，眼睛和双生子有些相像。
维兰的目光越过埃里克，落在这个男人身上，一时间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
十七年过去，父亲比记忆中苍老了很多，头发不再像以前那样乌黑，灰色在缝隙中蔓延，腰背似乎也佝偻了些，微微显出弯曲的痕迹。
外人或许看不出来，仍然认为这是一个站得笔直的人，但维兰知道，在卡塔斯成为伊莱的附属国之前，那根脊骨要更加挺拔。
当十七年前成为战败国的国王，这些变化就出现了，直到今天也无法消除，阴影依旧无处不在。
五岁之前，父亲一直是维兰最崇拜与尊敬的人，但五岁之后，他对父亲的感情就多了许多疏远。
是的，不是憎恨，只是疏远。
小时候，他也怨恨过将自己拱手相让的父亲，但随着年纪增长，这份恨意逐渐被无奈取代，他理解了很多事，也理解了父亲作为一国之君的艰难。
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伊莱，他无法责怪一个国王为了保全自己的国家和子民们付出代价，哪怕那个代价就是他自己。
但是，理解是一回事，原谅是另一回事。
至少目前，他做不到将这些年来所承受的一切轻易勾销。
如果是在卡塔斯王国，国王与王子同时出现，必定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可此时此刻，这里汇聚的都是来自各国最尊贵的人物。
光是王子，少说也有百位。
于是，这对父子很快便被淹没在衣香鬓影的权贵洪流之中。
出发前，他们穿的是本国最得体的王室礼服，此刻却显得寒酸起来。
维兰听到他们用不太标准、略显生硬的萨兰语与中殿的接待人员交谈，接待人员走后，又尴尬站在最角落的位置。
比起参加庆典，更像是被逼着走上纤细独木桥的笨鸭子，紧绷，拘谨，浑身透着不自在。
卡塔斯王国临海，他们的曾祖父曾是海盗出身，在不少自诩高贵的贵族眼中，这个国家和它的血统都相当野蛮，那些毫不掩饰的轻蔑目光，让父子二人更加局促不安。
而在这时，意外也发生了。
埃里克被一座装饰华丽的深海珊瑚展台吸引，正驻足好奇打量，一位衣着极其华贵的青年走路时没看前方，一下撞在他身上。
埃里克被撞得后退几步，对方手中的物品也“哐当”一声摔在地上，虽然有礼盒保护没有摔坏，但他还是勃然大怒，一把抓住埃里克纤细的手腕，大声怒骂起来。
“下贱的乡巴佬！你眼睛长在脚底了吗？！这可是要献给神明帝王的深海之泪，把你整个国家卖了都赔不起！”
埃里克懵了，明明是这个人自己撞来的，怎么现在反倒全成了他的错？
称不上小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无数目光，然后都认了出来，青年是奇斯里大陆尼亚帝国的三王子，近来正是如日中天的鼎盛国家，确实有嚣张的资本。
而另一边嘛……嗯？
众人起初愣了一下，因为刚才埃里克大多时候都低调垂着头，直到现在才被迫抬起头。
而当看清那张清丽至极的脸之后，许多人都难掩眼中的震动与惊艳。
这就是卡塔斯王国当年那位差点被掳走的王子吗？
早就听说他曾被神明帝王看中，甚至直接上门讨要，啧，这般雪肤花容，确实是标准祸水长相。
不少人顿时理解了神明帝王。
埃里克平时在王宫深居简出，鲜少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人，想反驳，却先被对方的怒斥吓到了，白皙的脸颊因羞辱迅速涨红，那脆弱无助的模样格外令人怜惜。
但尼亚王子是个只喜欢女人的钢铁直男，并不会因为对方看起来可怜就松手，反而因为埃里克略显阴柔的气质更加瞧不起他。
下一刻，扬手就要给埃里克一记耳光作为教训，“你聋了吗？没听到我在跟你说话！？”
但他的手臂还没来得及落下，就被另一个人死死抓住了。
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维兰就已经带着一身杀气冲了过来，一想到这个人竟然敢对埃里克动手，他的眼神已经冷得结冰。
丝毫没有留情，他掌心猛地用力，像铁钳般直接折断了尼亚王子的手臂。
“啊——！放手！你是什么东西！”尼亚王子惨叫连连，疼得冷汗直流，却在看到维兰那身黑甲时突然愣住，一时连断手的疼痛都忘记了。
就算他不认识维兰，可也听过一个传说：在黑骑士团，你可以惹很多人，但绝不能惹一个穿黑甲的人，因为他是传说中的死神。
卡塔斯王也注意到了出面解围的维兰，但他最先看到的，是对方铠甲上的六翼天轮纹章。
过去的阴影太深，见到黑骑士，这位饱经风霜的国王甚至下意识侧身，试图将埃里克藏在身后。
这时埃里克也转过头，感激望向这位出手相助的好心人，可望着望着，他却忽然呆住了。
然后，迟疑着轻声开口：“哥哥……？”
卡塔斯王和身后的几位仆从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双胞胎之间总有些奇妙的心灵感应，埃里克和维兰也不例外。
当看到这位黑甲骑士时，埃里克就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而能给他这种感觉的人，从小到大只有一个。
得知眼前这位杀气四溢的黑骑士竟是自己的儿子时，卡塔斯王先是茫然，随即陷入巨大的震惊之中。
他相信埃里克的直觉，这个孩子绝不会认错哥哥。
那一年，维兰被神明帝王带走后就音讯全无，他设想过很多可能性，都觉得这个孩子不可能活着。
可如今现实却告诉他，维兰不仅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还成了仇人的……骑士？
最近看到新的小天使出现，还有一直追书的几位天使一直在支持我，心里特别感动，一下子有动力了。
我会继续写完这本书的，这段时间三次比较忙，不能经常来晋江，但已经定好存稿了，隔日更，大家可以下午六点后来，我设置的发表时间都是六点。
最后，感谢一直以来的支持！（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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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国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