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小楼的铁门时,院子里又种上了新的花,是些蓝紫色的小花,一丛一丛的,都生机旺盛,看着很不错。
维兰不懂花,这是连加的爱好,三年时间,连加已经将这片荒芜的院落变成一个温馨的花园。
听到门响,正心不在焉浇着水的连加警觉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维兰时,他呼吸一窒,立刻放下水壶,一脸惊喜地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
可跑到一半就突然停住脚步,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你眼睛怎么了?”
他注意到了那只异色瞳孔。
目前见到这份变化的人反应都各不相同,大多是负面的:卡洛斯是愤怒,拉利尔是担忧,其他宫廷医师则是敬畏到不敢多看,生怕引火烧身。
只有连加对这份变化表现出好的观点,见到的第一反应是看呆了,第二反应就是脱口而出:“哇,异瞳,好酷!”
不过很快又纠结起来:“可为什么是红色的?”
他不喜欢红色,这总让他想起伊莱,而且眼睛突然变色,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这个想法让他脸色发白,抓住维兰就要往小木屋跑,“抱歉,我嘴巴笨,我下次不乱评价了,你眼睛痛不痛?这是眼病吗?”
他的反应让维兰有点哭笑不得,不知何故,沉闷了一路的心情莫名好了不少。
只是一周没见,却好像过了更久,维兰得承认,他想连加了,在很多方面都是。
两人面对面站着,刚解释完这不是病,他正想问问这一周有没有发生什么,便发现连加衣领下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
就算层层包裹,药膏的苦涩味道仍旧散发出来,再仔细看,不止是脖颈,还有很多地方都有新包扎的痕迹。
他离开前还没有这些伤,那也就是说……
维兰皱起了眉:“罗斯来找你麻烦了?”
连加疑惑:“没有呀,怎么突然提起他了?”
“那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连加忽然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陷入沉默,约一分钟后,才在维兰严厉的目光下挤出一个苍白笑容,“进去聊吧。”
有些话,他们不方便在外面说。
今天的连加带着一份不容拒绝的强硬,他拉过维兰的手臂回到小楼,用的力气几乎让维兰有点痛了。
然而刚将门彻底关上,那些强硬就全都烟消云散了,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般,靠墙滑坐在地上,连续深呼吸了好几次后才有力气抬头,含着泪光望向维兰。
“我想你了。”
那些伤是他自己造成的,维兰消失后他整天都心不在焉,多次在训练时出错,要不是拉利尔强行制止,不准他继续训练,他可能会伤得更重。
这一周来,他无比思念维兰,每天都做了维兰喜欢吃的东西,可直到天明,饭菜凉透,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也没有推门进来。
但他没有追问维兰去了哪里,因为知道维兰心灵封闭不会诉说,而且也足够清楚,维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可这也让他更难受了。
这个人总是在为自己默默付出……
如果他不是这么无能……如果他能更加强大……
无力将头靠在维兰腿上,连加像只被遗弃的小狗,看得人心发软,“你眼睛真的没事吗?说实话,它让你看起来有点像那个神。”
“这会让你害怕吗?”维兰忍不住伸手梳理着那些黑色的发丝,自己都没发现,动作放得很轻柔。
每当连加露出这种眼神,维兰就无法说重话或者将他推开。
他默许了这种肢体接触,并没有感到冒犯和不舒服,在这点上,连加是独一无二的。
连加摇摇头,并非害怕,维兰得到的神血还达不到让人产生臣服的程度。
他只是不喜欢它留在维兰身上。
但是他也能看出维兰不想多谈,于是体贴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你刚回来,要洗澡吗?我去烧热水。”
这份体贴却让维兰陷入沉默。
有生以来第一次,维兰感到了恐惧。
这是一种全新形式的恐惧,不是面对伊莱时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心理阴影,而是害怕现状的改变。
如果……如果连加知道了他和伊莱的交易,知道他甘愿成为另一个男人的玩物,会怎么想?还会像现在一样把他当作朋友吗?
连加太单纯了,这份纯洁是个奇迹,他至今不知道维兰和伊莱关系的本质,以为那些惩罚就是世俗概念中的酷刑,并不理解更深一层的含义。
他的沉默来得太突然,连加好奇歪头,然后误会了,以为他还在介意眼睛的事,毕竟也是,没人会想和仇人有相似之处。
再一想到自己刚才还直言不讳地说维兰和那个恶神相像……
愧疚顿时充满连加的心,他轻轻点了点维兰的手指,当两人眼睛对视上时,说了自己的真心话。
“对不起,我不该发表那种不带脑子的评价,别担心,只是颜色有点相同而已,你和那个神一点也不像,你比他好千万倍,而且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在我眼里你就是你,我们永远是朋友。”
明明知道这是一种误会,他们在说的话题并不一样,但被那双温暖的琥珀色眼睛注视着的时候,就好像被施了某种安心魔法,维兰心中的恐惧,忽然都消失了。
他久久凝视着连加,良久才别过脸,“我饿了。”
连加立马撸起袖子起身,“想吃什么?我去做!”
“甜菜汤。”
“没问题,我知道的,多放酸奶油,不加萝卜丝和洋葱。”连加笑着走向厨房,却在经过维兰身边时突然愣了一下。
别人或许闻不到,但是他天生嗅觉灵敏,能捕捉到很多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先前他以为是维兰刚从神台回来的缘故,现在才意识到,这股气息不是沾染在表面,而是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所以,维兰身上为什么会有某种不属于人类的气息?
……
接下来的日子出乎维兰的意料。
他原以为伊莱会很快让他吃下剩余的花瓣,但神明却再没提起过,反而带着他频繁出入神域,精心安排着一次又一次的单独相处。
哦,对了,神明将这种行为称为约会。
更令人意外的是,就算没有吃下花瓣,伊莱也慷慨教授着弑神的方式,特意安排在神域的原因也是如此:这里的环境很适合修炼。
起初他很谨慎,半信半疑,直到发现伊莱是在认真教导他,细心指导着每一个动作,耐心得像个真正的导师。
但他的防备并未完全放下,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始终保持着警惕,对于日常的吃食,需要彻底检查后才会下肚。
伊莱看穿他的防备却不点破,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检查,有时还会好心提醒他遗漏的地方,仿佛这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至于异瞳,没人对他眼睛的变化多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就好像几年前看见他变成白发时一样,都缄默不言。
自从维兰开始频繁出入神殿,他和连加的相处时间也大大减少。
他没有给连加说过这场交易,虽然知道连加迟早会知道真相的,但不知为何,他不想破坏这种纯洁,这段时间的外出都借口说是有秘密任务。
每次这么说的时候,连加眼中的失落几乎藏不住,却还是挤出笑容送他出门。
卡洛斯再宽容也不会让奴隶单纯执行任务,所以连加突然闲了下来。
没事做的日子,连加心中的想念日益增加,起初他以为维兰只是忙于工作,可渐渐的,就连晚餐时间都很少出现,有时甚至整夜不归。
小楼忽然就空了,在这些夜晚,连加总是独自坐在餐桌前,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座椅发呆。
他能看出维兰有事瞒着自己,但他选择闭嘴,比起揭开尚未愈合的伤口,更希望维兰主动提起,因此忍耐,假装一切如常。
而随着见不到维兰的时间越多,他对伊莱和维兰的关系也越加好奇,他不是一无所知的笨蛋,他知道这些会面并不是维兰想要的。
至少从维兰的举动看不出来有任何喜悦的情绪:每次出门前,维兰的表情都像是即将去往战场前线的士兵。
可他无法阻止,唯一能做的,只是在维兰摇摇欲坠走进小楼大厅时扶他上楼休息。
他不知道维兰最近在执行什么秘密任务:不会离开王都,但整天见不到人,每次回来也都精疲力竭,常常连走路都吃力,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勉强回到这里。
这些时候,连加总会宽容地接住他,如果他晕倒了,那他会抱他上楼,如果还有意识,就温柔地搀扶他。
他很高兴维兰没有阻止他这么做。
他喜欢为维兰亲自盖上被子的时刻,他渴望能为维兰做些什么,想看到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真正的笑容,想打碎笼罩着他们的沉重空气,让一切回到维兰开始执行那些秘密任务之前的日子。
于是,近乎拼命地去学习维兰近段时间新教他的招数,仿佛只要自己变得更强,就能改变一些他也不知道的东西了。
日复一日的苦练加上专业指导,连加进步迅速,当他能在一小时的对练中连续打断维兰的冰剑还游刃有余,毫不疲劳地保持一种平手状态时,维兰盯着他看了很久。
这个注视让连加暗自高兴了好几天,没有意识到这本身就是一种无意识的占有欲。
每次秘密任务之后,他都会找借口和维兰对练,嘴上说着只是想训练,对战时眼里心里却全是训练以外的事。
他还太年轻,这种年轻指的不是身体年龄,而是指他的未经世事和情感经验匮乏,是成人身体里住着的小孩。
不懂爱情,却会因维兰和伊莱的亲密而莫名烦躁,甚至自己都没发现,他正在用一些幼稚方式抹消维兰身上的伊莱气息,让维兰只注视着自己。
三个月过去,和伊莱的交易还在继续。
维兰本以为这个恶神很快就会厌倦,他们从未维持过如此长久的亲密关系:没有满足之后的倦怠期和忽视,平和得诡异。
他从不相信神明会对凡人产生真正的兴趣,一直以来,他都觉得伊莱对自己的执着只是一种得不到就偏要得到的病态心理在作祟。
但是现在,明明可以随时占有他,却开始表现出诡异的珍惜,没有他的同意就绝不会动他。
并在接吻方面近乎是食髓知味,上瘾了,每天都要召他去神殿会面。
卡洛斯的眼神越来越刺人,黑骑士团却罕见地没再嘲讽,大概他们也没想到,那些传言竟是真的,现在伊莱已经不再掩饰了。
唯一的慰藉,连加进步迅速。
有时他和伊莱的会面场所并不局限于神殿,就像这天,伊莱牵着他的手带他去了空中花园,在盛放的玫瑰丛深处吻了他。
这晚他被强行留宿,最近的伊莱喜欢抱着他睡觉,为此会教他一些稀奇古怪但很有作用的招数作为交换。
当发现这些招式确实让连加实力大增后,维兰默许了这种交易。
没了他一直坚持的反抗,伊莱也不再刻意弄伤他,他们之间有了一种罕见的和平,如果忽略那些深仇大恨,在外人眼中,他们简直像是一对正在步入爱河的情侣。
抽取神格的操作比想象中艰难数倍,伊莱大方地将哥哥的神格放在真空水晶盒中供他练习,要求他在不动用境界的情况下移动它。
“神明不常使用体力招数,那很粗鲁,不优雅,所以你得学会使用精神力。”
精神力是神力的一种,神力却并不只有精神力一种,维兰会学习它的原因只有一个:这是唯一一种神族以外的存在也能学会的神力。
维兰只觉得他的教学太烂了,就这么几句模糊的提示,谁能理解?
并且真实尝试过后,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体力活,盯着盒子中的发光体一小时,比他上阵杀敌一小时还累,全身的筋骨都酸疼得快断了。
伊莱却赞赏点头:“虽然失败了,但至少证明你懂得如何调动它。”
这天他再次尝试移动神格,长久的努力终于有了收获:发光体不再一动不动,而是在他的意念作用下勉强向前挪动了一毫米。
可来不及高兴,耗尽体力的他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终于醒来时,已经是隔天下午三点,让他厌恶的是,自己竟然躺在伊莱的床上,身上还有一张施舍的柔软被子,确保他不会冻死。
他坐起身来,尽管浑身都酸痛得不行,仍然挣扎着下床。
伊莱在他走出房间的时候就出现了,笑着看他,“我送你。”
这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维兰盯着他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也没有道谢。
从神域回来后,每次的会面结束,伊莱都会温柔和他道别,与从前的暴虐判若两人,但维兰不会被迷惑,仍然站在远处,只把这当作是交易的一部分,不会前进一步。
他们并肩而行时,伊莱很自然地牵过他的手。
如今的神明已经能完美控制体温,那只手不再像赏雪月时那般冰冷刺骨,握着的感觉更像是一个人,而非一个神。
不过,这并不会让行程因此变得好起来。
和伊莱有关的一切都让维兰难以忍受,他只能尽量加快脚步,对沿途行人惊诧的目光视若无睹。
身体还很不适,每走一步骨头仿佛都要散架了,他几次步伐不稳差点摔倒,伊莱总是及时扶住他,并暗中输送力量缓解他的痛苦。
他能感觉到这份体贴,但绝不会为此感恩戴德。
当他们终于来到小楼门前,他本想直接告别,伊莱却忽然抬起手,食指抵在他唇边,柔声道:“别着急,你忘了?今天的约定还没有兑现。”
神明这么说着,仿佛这一路来的暧昧气氛激起了他某种兴致。
维兰身体一僵,“在这里?”
“不愿意?”
伊莱的手指仍停留在他的唇边,指腹摩挲着他的下唇,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那瓣柔软肌肤泛起暧昧的嫣红,“还是说,怕被谁看见?”
维兰的身体微不可见地绷紧了一瞬,伊莱的眼睛没有错过。
这些日子以来,他很享受和维兰维持这种和平关系,尽管小王子的表情总像是士兵在执行什么可怕的任务,但至少有着一定的服从性。
隐忍的顺从反而更令人愉悦。
就像现在,短暂的抗拒后,还是垂下眼帘,顺从地踮起脚尖,不情不愿献上一个屈辱的吻。
“真乖。”伊莱低笑,俯身在那只通红的耳边轻声低语,“明明这么讨厌我,身体却比从前更诚实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间他就被狠狠推开,维兰再次看过来的眼神完全是杀气四溢的,屈辱使那张脸都开始涨红了。
只是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交易的一部分,就算拳头已经握得咯吱作响,也只能低头道歉。
伊莱淡淡一笑,不以为意,没说其实他很喜欢这份杀意。
一味的服从就不是他的小王子了。
他的目光越过维兰,眼睛状若漫不经心,扫过了远处树影中的某个隐蔽角落,“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会让卡洛斯来接你。”
说完他就走了。
而那片阴影中,一个人正脸色灰白地站着,身形摇摇欲坠。
他是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