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兰质疑的目光停留在连加泛红的耳根上,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后悔了,这些往事不仅没帮助连加认识到黑骑士团的险恶,反倒让这个白痴对自己产生怜悯,天真病加重了。
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嫌弃退后,“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怜悯对我来说派不上用场,如果你再露出这种柔软表情,我现在就会给你的脑袋来上几拳清醒清醒,还有,往后退点,别离我这么近。”
明明好不容易才关系缓和成了朋友,却被自己搞砸了,连加无比后悔,手忙脚乱站起时,两人脚下却突然传来一阵不祥的断裂声。
两人怔了一下,随后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因为连加这几次踏步,整座教堂竟开始坍塌,甚至引发了小规模的山体滑坡。
维兰低骂了一句白痴,迅速在掉落的砖石藤蔓中抢救他们的行李。
一连几日来的阴雨早让这里的土质疏松得不行,这个白痴还不知道克制,难道忘了他还没解除境界的力量了?
“控制好你的身体!你刚刚那几脚用了全功率!”
连加完全没有自觉,手指着自己的脸,惊讶得不行,“咦?我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高处,好在这只是个小意外,他们都没受伤,但是,连加还没吃完的熏肉和教堂一起被埋在了泥土中,他很崩溃,跳下去后跪在地上试图挖掘抢救。
维兰为他的犯傻行为感到无奈,“别挖了,你就算挖出来也吃不了了。”
“可是,那是你特意给我做的,我还想着当夜宵……”连加眼泪花花抬起头,然后忽然愣住了,呆呆看着维兰的身后。
这反应很不正常,维兰以为是有什么危险降临,立马拔剑,连加却在他转身的前一秒叫住了他,“等一下!别动!”
他们曾并肩战斗过,那时的直觉还停留在身体中,凭着对连加的信任,维兰真的停下不动了。
然后,当意识到他居然本能地听从了他人的指令时,虽然面上没有表露出来,但他心中泛起了一片不小的涟漪。
连加浑然不觉,他大步走了过来,引领着维兰在一棵倒地的老木桩上坐下,当两人都坐定时,又吹灭了照明的行路灯。
在维兰越来越困惑的时候,他笑了,手指向他们的头顶,“你看,这里有好多萤火虫。”
顺着他的手,维兰缓缓抬头,刹那间,一片由无数蓝荧光芒组成的星火之海映入眼帘。
这确实是一幕美景,头顶繁星皎月,林间则是一片荧光缥缈,却又很是和谐,银月为星火披了层朦胧轻纱,如梦似幻,美得不真实。
然后维兰发现,这不是萤火虫,而是鬼火,“所以你刚刚一惊一乍的就是因为这个?”
连加用力点头,在月光下期待地看着他的侧脸,“漂亮吧?我说之前看到这边有光在闪,原来是萤火虫。”
维兰欲言又止,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令人绝望的白痴,“确实很漂亮,但这是鬼火,这里以前应该死过不少人,也许曾是一处战场,现在被草木掩盖了。”
他其实很不理解,连加是怎么做到把鬼火和萤火虫弄混的?
但转头一看,才发现连加比他还惊讶,已经是目瞪口呆的程度了,“我还以为是不同地区的品种差异……”
难怪这么大个儿。
得知是鬼火后,连加后背的冷汗一下就出来了。
维兰没注意到他语气中的紧张,望着这漫天的鬼火,神情有些怅然,“没什么好怕的,这些都是回不了家的可怜人,也许他们……你在干吗?”
在他感慨人生的时候,连加却被路过的猫头鹰吓得惨叫出声,现在惊恐地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看得出来是真害怕,脸都青了。
好的,笨蛋的弱点又多了一个:怕鬼。
维兰无奈,背上行李,“走吧,我们重新找个稳定点的地方。”
连加无比赞同远离这些鬼火,却在站起来的瞬间脚软,直接五体投地跪在了维兰面前,要多丢人有多丢人。
热气立马涌上了他的脸,他怕鬼的事一直是秘密,因为自己也觉得幼稚,想挽回点形象,他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然而却因为腿软屡屡失败了。
看着在自己脚边不断扑腾做着俯卧撑的某个成年人,维兰叹了口气,伸出了手,“抓住我,我带你走。”
这话比鬼火的事实还令人惊讶,连加连害怕都忘记了,“可以吗?不是不能靠近你吗?”
之前在龙域发生的事让维兰远离自己好久,在船上那几天时刻保持着三米以上的距离,直到昨天才稍微缓和。
维兰斜眼瞥他,“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要还是不要?快点决定,我困了,要去休息了。”
连加连忙大声喊要,声音之大,把头顶的几团鬼火都震得飘远了。
月色依然皎洁,当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林间草地上时,没人说话,一路都很安静,所以,连加也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维兰不喜欢被人碰到身体,他们很少会肢体接触,而在神秘消失一个月后,归来的维兰更注重了这种保持距离。
他在他们之间无情地劈开了一片海,固执让他们分别站在海岸两头,并拒绝任何靠近。
连加能感觉出来这种疏远,也为此失落,所以在龙域时才会固执地抱着维兰出发,那几乎是一种报复式的发泄。
但现在,他却握住了维兰的左手,离得那么近,除开那层手套,完全是肌肤贴着肌肤了……
这种难得的亲密让他感到震动,很难专注于其他任何事情,又不知为何,对他们之间的每一个接触点都变得非常敏感。
当维兰的手指不经意擦过他的掌心时,甚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留意起那份瞬间的触碰和温暖,并不自觉在脑海中反复重播。
他的心砰砰直跳得如此响亮,深呼吸了好几次也无法放慢,他为此感到迷茫,但并不讨厌。
害怕已经被他抛掷脑后,他过于沉迷,以至于差点错过维兰的话,“那天的事,不要再做了。”
连加有点茫然:“哪天?什么事?”
维兰简洁回答:“在猎场水潭的时候,你为了我反抗伊莱。”
连加的脚步僵了一下,但很快跟上,他表情像是只落水的小狗,“那个……我做错了吗?你讨厌我那么做?”
维兰一怔,立即摇头了。
他并没有不高兴,一点也不,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不顾生死地袒护他,就连他的家人都没这么做过,只会将他当作祭品送出去。
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感受,但那绝对不会是讨厌,“我只希望你不要死,也不想看到你的尸体。”
这一年的相处,早在他们心中都留下了不容忽视的痕迹,曾经他将连加视为蝼蚁,能面无表情地看着连加在自己面前重伤濒死。
死亡离他真的太近了,他生命中除了对伊莱的恨,就是不停地杀人、杀人、杀人,再多愁善感的人都会变得麻木,对生命的流逝毫无留恋。
可是,他却无法很好地面对连加的死亡。
那天,看着伊莱将连加击飞时,他的心也跟着飞出去了,直到现在也没有落地。
不想看到连加死,这是真话。
连加呆立片刻,突然瞪大眼睛,眼神震惊得像是亲眼看到世界末日:“你在关心我?”
死寂。
维兰回头,狠狠地瞪他一眼,又狠狠地转了回去,不再说话了。
但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连加转头看向路边的树木,一些紫白相间的花蕾已经在枝头微微绽放。
明月高悬,林间草地青翠而透明,晚风中带着浆果的香气。
这是个美好的夏夜。
……
一个月后,他们回到王宫,一如往常,神殿的仆人已经在宫门口等候着了。
维兰脸上毫无波动地跟着他们离开,连加则转身踏上返回小楼的路。
分开的整个过程中,他们没说过话,也没对视一眼,就那么擦肩而过,一个朝前,一个向后,仿佛两个互不相识的路人。
数小时后,维兰走出神殿,任务顺利完成,伊莱没有刁难他,消除他的新伤痕后就让他退下了。
开释来得太突然,近乎是不可思议的,但事实就这么发生了,伊莱似乎对维兰身边多出个人不感兴趣,或者说,不愿去谈。
当维兰不小心提起连加的名字时,尽管转瞬即逝,他仍在神明脸上看到了不耐烦。
维兰并不愚蠢,选择了闭嘴。
独自走下神台,在回小楼前,维兰避开人群绕路去了一趟小木屋。
推开门时,药草的气味依旧,但本该在桌前配药的人却不见踪影,他扑了个空。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维兰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桌上的日历,果然,今天的日期被红笔圈了出来。
和连加待在外面太久,他居然将这天给忘了……
维兰的心情忽然沉重下来,胸口一阵发闷,转身下楼时差点撞上拉利尔的学生,对方抱着厚厚一摞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也许他是要告诉维兰拉利尔去了哪里,但维兰已经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轻声请求:“别告诉他我来过。”
他已经知道拉利尔去哪了,除了墓地,不会是其他地方。
新的任务早就安排好,等维兰走进小楼大厅,连加已经打包好第二次旅行的行李。
看到维兰完好无损地走进小楼,连加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但谁都可以从现在开始,他会努力派上用场,不会再让维兰遭受可怕的惩罚了。
当夜,他们再次出发,维兰起初还心事重重,但很快就恢复成平时的安静模样,这让连加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半年,他们留在王都的时间屈指可数,几乎都在出任务的路上,有时卡洛斯会安排一个瑟瑟发抖的监视者和他们搭档,更多时候只有他们两人结伴同行。
连加其实比维兰想象中的还要狡猾,他并不完全是由白痴和笨蛋组合而成的,单纯不等于愚蠢,他知道不能在人前和维兰亲近,所以每当走入王都,就会刻意和维兰保持一个安全距离。
这样的距离还表现在很多方面,就算在属于他们的独处小楼也是如此。
在外人看来,他们关系疏远,是主仆,是常结伴的搭档,却谈不上亲密,很少能见到他们说话,除了出任务基本不会同行。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关系不好,他们骗过了大多数人,甚至没过多久,连加就接下监视者的工作。
这是卡洛斯的安排,他还在固执地希望维兰“移情别恋”,又或者说,让伊莱认为维兰“移情别恋”。
不管怎么说,在许多方面,维兰和连加都很感谢他。
这种接近成了两人的秘密。
也只有两人知道,当离开王都后,连加会立即走到维兰身边与他并肩同行,傻笑着和他说话打闹,尽管大部分时候,维兰都是一脸嫌弃地躲开。
连加终于理解拉利尔和维兰的关系了,因为他也正在试图将他们的关系变为这样,而转变的原因很简单:他实在太想见到维兰了。
因此,面对卡洛斯的再次登门,他毫不犹豫地点头了。
“是的,我不想和他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