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庆典的缘故,他们直到半夜才找到旅馆落脚。
在船上那些日子睡得很不安稳,终于能睡上不会摇晃的软床,情理之中的,连加睡过头了。
等顶着个鸡窝头从床上坐起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他睡过头是很正常的事,但维兰居然也没起床,就很不正常了。
一开始连加还以为出什么事了,情急之下立马冲出门,抬脚就踹开了隔壁房门,力道之大,门板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后又弹了回来,整栋旅馆都差点散架。
而事故的主人公维兰,全程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显然,只是单纯没起床。
被噪音惊扰,维兰睁开眼回过头时,眼神冷得几乎冻死人,他起床气很重的,“你又在发什么疯?”
连加还维持着踹门的姿势,愣了一下后尴尬地挠头,“……那个,我不是你的男仆吗,帮主人开个门……很合理吧?”
维兰抄起枕头就砸了过来,“滚出去!”
在楼下碰头的时候,两人都没再提起这事,但维兰总觉得连加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嘴角还一抽一抽的。
他不悦皱眉:“你在笑什么?”
“我没笑啊。”连加连忙摆手,结果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好在温度的骤降让他意识到不对,赶忙绷紧脸,“意外,刚才是意外,”
他到现在都感觉很不可思议,原来维兰也会睡过头。
在他眼中,维兰是个将守时、秩序刻在骨子里的人,很多时候甚至连呼吸都精准得像是被设定了程序,但今早的事让他打破了这个想法。
果然,再冷酷的杀手也是人。
看着又在傻笑的连加,维兰决定还是离他远点,免得被别人知道他们是一起的。
因为出发时间不早,等他们到达龙血谷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在深夜时分穿越龙血谷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两人只能回到那个废旧教堂借宿一晚。
等燃起火堆后,连加偷偷去了一趟后厅,将那个可怜神父的尸骨埋葬在地板下方。
他以为维兰没发现,实际维兰只是懒得再管他的天真病发作而已。
维兰知道的,他们离开那天,森林里多了一个坟墓,连加厌恶他们冒犯了维兰,但还是不忍他们的尸体留在荒野喂野兽。
况且,还有其他的事要做:趁着连加不在,他去了一趟森林,转了一圈后打了只草猪当作晚餐。
这是一种肉质很柴的大型野猪,处理不好肉甚至是苦的,但熏烤过后勉强能吃,嚼久了还会有点牛肉的香味,相当奇妙。
更重要的是,这是唯一一种就算厨师是他也不会太难吃的肉类。
等肉烤得差不多的时候,连加也捧着一堆野生浆果回来了,还没走近就先听到了他的声音:“你在烤什么东西?好香啊。”
等看到那些已经烤到冒油的熏猪肉,他眼睛一下就亮了,迫不及待在火堆前坐好,可刚伸手就被一根细木棍打了手背。
维兰嫌弃看他,“洗过手再来吃,别忘了你刚搬过尸体。”
连加小声嘀咕着维兰是怎么知道的,也飞速洗完回来,他是真饿了,大半只草猪都进了他的肚子。
看着他仍然平坦的小腹,有时候维兰都忍不住在想,难道这是魔法?
不过再一想,这个人一直都在带来奇迹,一年前他还是个让人绝望的白痴,嗯,虽然现在还是白痴,但至少是个有实力的白痴了。
直到现在,他的境界也没有解除,已经维持了将近八天时间。
很难想象他是第一次这么做,维兰自认为天赋不差,可第一次试着维持时,顶多一天半就自然而然散开了。
很多时候他的进步迅速让维兰都感到惊讶,这么一对比,神奇的胃都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晚餐过后,维兰提出给连加的手换药,这让连加有些不太适应,因为从龙域回来后,维兰已经很久没打他骂他了,现在甚至还为他细致处理伤口。
他紧张地笑着,“那什么,你突然这么体贴,我一时之间有点不习惯。”
维兰皱眉,作势要把纱布扔过来,“那你自己处理?”
“别别别!我开玩笑的!”连加迅速跑到他面前坐好,乖乖将需要换药的右手伸了过来,又忍不住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要不要我也帮你看看?”
“不必。”维兰一口回绝了,因为也没看的必要了,“你把那颗药让给我,它早就痊愈了。”
从前维兰曾经骗连加吃下一种“毒药”,后来拉利尔感激连加救活自己的药草,也送了他一颗,而在船上的日子,连加又把这颗药给了维兰。
起初维兰并不想要,但是连加很坚持:“我把你的药都吃完了,公平起见,这颗该归你。”
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讲公平?
唉,这个笨蛋的天真病应该永远也好不了了。
看着低头拆绷带的维兰,连加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后脑勺,有些腼腆,“你对我真好,我真的很开心,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维兰低声骂了一句笨蛋,因为连加的伤口开裂了,绷带上的血迹正在晕开,而他浑然不觉,还在那傻乐。
但犹豫了一下,在拆下旧绷带的时候,维兰还是小声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这声音比蝴蝶扇动翅膀时的声音大不了多少,如果不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就会忽略过去了。
不过,连加听到了。
维兰只感觉他突然安静了,不像往日的咋呼作风,疑惑抬头时,却发现这个笨蛋正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自己。
完全可以这么说,当听到这声生日快乐时,连加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第二反应是发现自己耳朵没坏以及高兴得差点跳起。
第三反应则是庆幸幸好没跳,不然维兰会生气的。
在他过往的人生中,有很多人跟他说过同样的话,可都没有让他这么雀跃过,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维兰在他心中是如此的不同,明明一年前他们还是水火不容的敌人。
他真的太开心了,控制不住自己热切的眼神,那对缟玛瑙的黑色瞳孔此时像星芒般闪闪发光。
很神奇,在夜晚或阴影中,他的眼睛反而更显明亮,像是自带微光,“你最近两次祝贺了我,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成了朋友?”
两次?
维兰皱眉,然后想起第一次是在龙域祝贺他克服了晕血症。
这也算吗?
“如果这么做能让你尽快突破第二境界,”维兰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无法和那张天真的脸长久对视,他冷淡地计算着得失,“那我们是朋友。”
他很快就后悔这么说了,因为这个笨蛋眼睛更亮了,直接认定了他们的友谊。
然后,也许是什么礼尚往来的人族规则,又或许只是这个笨蛋单纯闲得慌,连加先是追问他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又追问着他小时候的事。
现在的连加已经能从容忽视维兰的冷漠面具了,他真的很好奇小时候的维兰是什么样的,总感觉会是早熟儿童,从小就很严肃的那种。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缩小版的维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对他呲牙炸毛,他不禁露出笑来,因为那是个很可爱的形象,“我也想给你说生日快乐。”
和他的喜悦不同,面对追问,维兰却陷入了沉默。
维兰不是很喜欢谈论这些事,因为他还留有印象的生日都不是在祝福中度过的,比如六岁那年,就是在牢笼中度过的。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漆黑牢房,年幼的他孤独蜷缩在墙角,可他宁愿它一直漆黑下去,因为每当牢房亮起烛光,就意味着一群骑士会闯进来。
他们会把他按在地上,不断用刀子割开他的皮肤和肉,大声取笑他的弱小。
他很痛,不断挣扎,握紧了一条血迹斑斑的小海螺链子,呼唤着家人的名字,希望他们能把他从这个地狱救走。
但直到现在,也没人来找过他。
当酷刑终于结束,他蜷缩在血泊中颤抖,骑士们退到一旁,伊莱走上前来,微笑踩着他的血,手上的项圈叮铃作响。
“现在,你还是不愿意戴上它吗?”
……
连加突然发现维兰在发抖,连忙叫醒他,“你怎么了?”
维兰打了个激灵,冷汗直冒的同时也迅速退后四五米远,当意识到自己的手已经按在剑鞘上,而对面的连加正担忧看向自己时,才恍然梦醒。
他回过神来,他不在牢房里,周围没有血和黑骑士,更没有那个噩梦源头,什么都没有。
场面一时很尴尬,但他绝不可能说出自己的事,他不是爱分享私事的人,所以只是沉默回到原位坐好,沉闷扭过头去。
“说真的,你还好吗?”连加不在乎他的冷漠,语气柔和下来,试图揽过他犹在轻微颤抖的肩膀,“你刚才在发抖。”
可他的手被大力拍开了。
“我很好,别管我。”维兰冷硬回答,他暗骂自己的无能,也痛恨刚才的示弱。
他不喜欢过生日,他五岁就被伊莱带到萨兰帝国,在帝国过了十三个生日,留下的全是痛苦记忆。
伊莱第一次强占他,也是在他生日那天。
如今他对家人的记忆已经很单薄了,甚至记不住父母亲人的脸,即使是现在,当他试图描绘他们的脸时,他们也是朦胧而模糊的。
伊莱从不允许他回家,关于家乡的消息,他只能从旁人口中得知,这很悲哀,但他别无选择。
这也是最好的结果,至少伊莱还让他的家人活着。
他也不喜欢回忆自己的童年,对年幼的他来说,幸福是可望不可即的幻影,虚无缥缈,没有实质。
死亡却是看得见摸得着、如影随形的,他必须时刻小心,日夜都紧绷着神经,得助于那样的谨慎伏低,才顺利活到现在。
不过,这和连加没有关系,相反,连加还是少数会对他表达关心的人。
他忽然有点后悔刚才打了连加,但是当然,他不会把这种情绪说出口。
连加完全不介意被打的事,他更担心维兰的情况,那样忽然陷入谵妄的状态很不对劲,显然有什么东西让维兰发自内心地感到恐惧。
可问题是,这是维兰,一个将强大写在脸上的人,一个无法被轻易打败的顶级杀手。
究竟是什么在折磨他?让他变得这么糟糕?
……要是他能帮到他就好了。
连加本以为维兰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揉着手背上的红痕,他正思考着该如何自然地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时,却听到对面传来一个声音:“今天。”
连加茫然抬头,“什么?”
维兰看他,“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明圣节的第二日,就是他出生的日子。
“真的假的?!”连加一脸震惊,既惊讶维兰真回答自己了,也惊讶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巧合,“那我们岂不是同一天出生的?”
维兰皱眉看他,不明白他的激动点在哪,“你是命运之子,我是假命运之子,我们会被认错的原因就是存在某种共同点,而很显然,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用排除法推算,生日在同一天的可能性不是很高吗?”
“对哦,你真聪明,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
……算了,不能和笨蛋计较太多。
维兰疲惫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没有手套,一些事就此显示,皎白月影下,连加忽然注意到那只手的异常:颜色衔接不太自然,那根无名指过度惨白了。
“咦?你手怎么了?”
维兰低头看了眼,随即明白这在问什么,他伸出那根无名指,“你说它吗?这根手指是义指。”
连加惊叹不已,“义指也能做得这么逼真吗?说真的,除了颜色,它完全看不出是假的。”
“谁说它是假的了?”
“可你刚才不是说这是义指吗?”
维兰短暂沉默了一下,然后意识到隐瞒也没有意义,或许提前知道这些事会对连加的天真病有所帮助?
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后,他向连加解释起这义指的来源,“这不是假货,只不过,不是我的手指。”
因为,这是伊莱给他制造的手指。
这是十多年前的老事了,伊莱将他带到萨兰帝国后,起初把他囚禁在地牢折磨了一年,第二年则像是玩腻了,很少来见他,他就那样被随手扔在王宫的角落,才六岁,却要在狼群中独自生存。
他小时候就不弱,可那是在四大陆也声名赫赫的黑骑士团,比他强大的人太多太多了,而他的身份是谁都能欺凌羞辱一把的战败国俘虏。
一些时候他能反击,可更多时候束手无策,而落魄的王族总是格外容易激起他人的践踏欲。
某个傍晚,他又被一群无所事事的黑骑士抓住,为了取乐,他们切去了他的手指,并不小心弄丢了全部。
最终十根只找回九根,一根无名指始终下落不明,卡洛斯几乎将整个王都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
伊莱为此大发雷霆,处理了不少人,然后用自己的神力造了一根新手指,也就是维兰手上这根。
这件事后,维兰终于有了自己单独的住处,也就是现在的小楼,不必再东躲西藏以及去黑骑士团接受磋磨。
尽管维兰一直觉得,伊莱发怒的原因只是他不要的玩具被人弄坏了,这个恶神一直有种病态的占有欲,不过确实因祸得福,自此以后,盯上他的人少了很多。
听完这些往事,原本还在暗自高兴维兰已经不再发抖的连加呆住了,眼中都是震惊和不解。
最让他不解的是,眼前的维兰完全是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语气述说这些往事,就好像……就好像这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一样。
某一瞬间,刚才的疑惑被解开了,连加脸上顿时露出怜悯的神情,他第一次了解到维兰曾身处的黑暗境地,又忍不住放轻声音问道:“那些人……他们现在也在黑骑士团吗?”
他指的是曾经折磨过维兰的黑骑士。
维兰摇头,神情淡漠,“大部分都死了,被我杀掉了。”
这是伊莱给他的一种特权,当他逐渐强大时,他可以在出任务时指定某人成为自己的侍从,也就是监视者,伊莱允许他这么做。
监视者死亡是常有的事,他们常年在外面出任务,没人会知道监视者究竟是怎么死的,也没人会在乎。
很长一段时间内,维兰更换监视者的频率非常高,很多人和他一起出任务后,再也没能回来。
这是维兰的复仇,“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当我逐一指定他们的时候,很多人在被选中时被吓得浑身发抖,哭着跪着求我宽恕,可我没有那么做,我恨他们。”
不过,自从和连加搭档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指定人选了,上一次指定,还是在他去缪拉大陆寻找那位老先知时。
停下的原因不只是连加的存在,还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当然,他心中的愤怒火焰没有因为这些渣滓的死亡虚弱过,只是杀了他们,他的心也没有得到多少放松。
正如他的手指虽然新生,但被偷走的手指丢了就是丢了,被伤害过的心也很难平静,毕竟,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仍活在世上。
事实上,他一直怀疑那根手指是被伊莱藏起来了,这世上没有神明找不到的东西,伊莱又怎么会找不到手指又找不到偷走的人呢?
更何况很早以前,伊莱就执着于与他建立一种能连接彼此的纽带。
连加很心疼维兰的遭遇,他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而从这件事上,他能窥见小时候的维兰过得有多艰难。
没人天生就该遭受那种恐怖的折磨,那是不人道的、应该被严厉谴责且制止的酷刑,无论如何,它都不该落在一个孩子的身上。
情不自禁,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另一只冰冷的手,温暖它,告诉它的主人,自己就在身边,他再也不是孤身奋战了。
然后,也在维兰投来疑惑眼神时瞬间清醒。
维兰戒备看他:“你干什么?”
连加很尴尬,讪讪地抽回手,“没、不是、我只是那个……”
他刚刚怎么了?为什么会想触碰维兰?
这个事实让他陷入了苦恼,因为足够清楚,那不像是属于朋友之间的触碰,而他无法控制想要靠近的心。
甚至现在,胸膛深处还在叫嚣。
近一点,再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