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兰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心理阴影有多严重。
在这关键时刻,他却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在雨中动弹不得。
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也看不清东西,眼球上似乎蒙了一层雾色的膜,看什么都模糊一片,只有轮廓。
他知道这是幻觉,是身体自甘懦弱,屈服于阴影之后制造的障碍,他的视力仍然正常,可目前,他无法摆脱这种状态。
“哈哈,这小子吓傻了!”刀疤脸的大笑将他拉回现实,但已经晚了,他眼睁睁看着五个模糊的黑影包围自己,却连剑都快握不住了。
他们嬉笑着走近,可当看清那张脸后,都安静了。
不止因为那头白发,还因为他有张一看就能卖个高价的好脸蛋。
夜晚入睡前维兰摘了头盔,现在那张脸就这么暴露出来,刀疤脸身旁的大汉忍不住挑起他的下巴,啧啧称奇,“这小子是男是女?怎么比女人还漂亮?嘶,还有一股子香味。”
另一个人已经盘算着该怎么把维兰带走了,“你管这么多干嘛?就这张脸,卖多贵都有人买,这下可发财了!”
他们轻佻的语气让维兰厌恶至极,努力挣扎间,左手竟恢复了力气。
一把抓住那只胆敢触碰自己的手,本想直接将其拧碎,对方却被他突然的怪力吓了一大跳,剧痛之下,慌不择路地一通大力乱捅。
剧痛霎时在脖颈炸开,利刃穿透皮肉的感觉异常清晰,维兰知道,自己的脖子肯定被这个渣滓划得血肉模糊了。
但有时疼痛并不是坏事,它们让他的思维更加清醒,现在,不只是左手,其他部位也恢复了知觉。
轮到他了。
下一刻,长剑划出一道银弧,大汉的头颅飞了出去,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巨斧破空而来的刹那,维兰飞速侧身避开,随即反手拧断了刀疤脸的手臂骨头,对方的惨叫还未出口,喉咙便被剑切开,犹在震动的粉红气管暴露在空气中。
第三个人从背后扑来时,维兰借势旋身,左手精准地贯穿对方心脏,一下就将那颗肮脏的心脏捏成肉酱。
眼睛还是看不清楚,身体也很笨重,他的动作带着吃力,可杀掉这几个人绰绰有余。
剩下两个土匪都被这突然的骇人一幕吓得面色惨白,惨叫着转身就跑,可维兰的速度更快。
两人很快就成了流血的沉默尸体。
直到最后一个土匪倒下,维兰才放任自己背靠树干喘息,伤口渗出的血染透了他的上半身,看起来情况很糟糕。
“这些人是谁……?”
连加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带着惊慌。
下一秒,维兰就被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
他眨了眨眼睛,本以为连加又要怪他乱杀人,可等了几秒,想象中的责怪却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是听到了连加颤抖着的痛苦声音:“你为什么不叫我一声?”
连加的脸色比他这个伤者还要苍白。
他听到惨叫声就立即赶来了,看着那些倒下的土匪尸体,再看看怀中明显状态不对的维兰,就算再笨,也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他来晚一步,维兰是不是就会命丧当场了。
维兰只是反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不是往日的嘲讽语气,而是单纯的疑惑,既不理解连加对自己的保护欲从何而来,也不懂连加为何会将他看作是需要受保护的弱者。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我自己可以应付得了。”
“每个人都会有求助的时候,那并不代表你很弱。”
“别傻了,事实证明,相信别人给我带来的麻烦比好处更多。”说完就要摆脱连加的怀抱,自己站起来。
可连加不肯放开,抓住他的手腕,这个年轻人痛苦询问:“你总这么抗拒别人的帮助吗?”
明明正在挣扎,潜意识里已经有了求救的念头,“你把这个世界想得太坏了,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我只是在担心你,不想看到你受伤。”
维兰想推开他,但这个傻大个力气太大,不论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你先放开我再说!”
连加的回答是直接弯腰将他抱起,扛在肩上后大步朝着教堂走去,“等我给你包扎好了,我会这么做的。”
维兰轻微倒立着,鲜血滴滴答答地弄脏了连加的衣服。
他生气了,“赶紧放我下来,不然我现在就砍掉你的头!”说话的同时,锤着连加的后背,却没有用力。
“那也得等包扎之后再说,到时我会主动把脖子给你,但我知道你舍不得下手的。”
“你!”
被小心翼翼放在毯子上的时候,维兰立即后退到墙边,即使看不清,他也知道连加正担忧看着自己。
这让他感到不解,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连加刚才甚至还说担心他?
可笑,他是无情的杀手,根本不需要一个弱者施舍同情!这只会让他觉得恶心。
现在的维兰真的很像一只受惊的动物,连加长叹一口气,放下医疗包后伸手解开了他的黑甲,“别闹了,过来这边,让我给你包扎一下。”
连加动手时是那么自然,维兰甚至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上身的盔甲就离开了他。
这个白痴什么时候这么熟练了?
“我不需要你动手,把药给我,我自己能处理!”
“你再这样固执,我就把你按住再包扎,你希望那样吗?”
维兰怒视着他说话的方向,“你敢!”
但是很可惜,连加从来不属于听劝的类型,也足够胆子大。
他不仅敢脱维兰的盔甲,见维兰不肯听话,还直接撕开了维兰染血的上衣。
那些单薄的衬衫在他手里恍若无物,“反正我们明天会去城里租船,那也可以顺便买件新衣服,你不介意我撕掉它吧?”
维兰瞪大眼睛,这个白痴是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行为很暧昧吗?“伤口在脖子上!你撕我衣服干什么?!”
连加愣了一下,然后松了一口气。
原来没伤到其他地方。
他选择了无视,直接跳过这个问题,用掌心托住维兰的小背后便向前倾身,“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他用手掌隔开墙面的锈钉子,“也别后退了,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见,再退会被扎的。”
连加的手很暖,按在皮肤上就像一团小小的火,被那温暖触碰的瞬间,维兰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你不是对拉利尔发过誓了?”
“我说的是在王都会跟你保持距离,”连加看了一圈四周,“很显然,这里不是王都。”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花言巧语了?
维兰本该用力推开连加,这个白痴是在乘人之危,如果他恢复全力,他绝不会让他动自己一根手指头。
但是这一腔怒火,在连加碰上他的伤口时就忽然止住了。
维兰愣住了
因为眼前困扰着他的雾,在连加的体温作用下,突然都散开了。
……为什么?
身为一个骑士,还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死神骑士,维兰的皮肤却有着不符合这个身份的苍白细嫩。
裹在盔甲里时,他令人敬畏胆寒,褪去后却单薄如幽灵,还是一个很美丽的幽灵。
连加甚至没在这具身体上找到一点疤痕,它出奇的柔软和细腻,而苍白的皮肤也让伤痕更加刺目了。
他皱着眉头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简单确认没混入沙子泥土这类的杂物后,取出了干净的敷料和纱布,开始包扎。
在萨兰帝国的特殊经历,让他早已成了这方面的专家。
最开始的时候维兰反抗得很严重,但被碰到脖颈后,就忽然安静了,也不再抵抗,就坐在原地乖乖接受包扎。
他这么听话的场景相当罕见,连加本想说点话,可很快就被那惨不忍睹的伤口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唯一庆幸的是,伤口不深,没真的划破脖颈的重要部位,没有生命危险,可左半边的皮肉几乎都被划烂了,狰狞的创面反卷着,没有一块好皮。
这下,肯定要留疤了。
不知道为什么,连加突然觉得很可惜。
等处理好伤口之后,情不自禁的,他用手指划过那些染血的绷带。
维兰真的太苍白了,他指腹落下时,留下的血指纹就像在白纸上一样清晰。
事实上,连加一直不懂拉利尔那些劝告背后的含义,为什么靠近维兰就等于靠近危险?他喜欢和维兰关系变好的这些时刻,也不想放弃它们。
他摸得太久,也不是出于医疗目的,所以维兰很快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你检查够了吗?”
“对不起,如果我早点察觉……”连加苦笑了一下,“这里可能会留下伤疤。”
又来了,一些没必要的善心发作。
维兰想说些刻薄的话,想说这伤不算什么,战士哪有不受伤的,但听着连加自责的语气,那些话忽然都卡在了喉咙里。
半天,也只憋出一句:“不会的。”
回去之后,伊莱会治好他的,尽管过程折磨。
他说话的时候连加正在收拾他们的烂摊子,显然并不理解这话的意思。
想问,但维兰已经背对着他躺下,也显然不想交谈。
本来连加以为维兰不会睡得那么快,直到转头时发现对方已经睡熟了,这让他感到相当惊讶,毕竟刚刚才发生那种不愉快的事啊。
事实上,这对维兰来说很正常,即使在最可怕的惩罚和任务之后,他通常也会很快睡着,而且在大多数干扰中都能快速入睡。
他要确保自己的身体永远保持在最佳状态,以应对所有的突发情况。
在萨兰帝国,他不能虚弱,他要一直强大。
但连加也知道,维兰只是看着睡熟了,一旦有人入侵他的私人空间,他就会以最快速度惊醒并立马反击。
他就是这样时刻紧绷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会将所有威胁撕碎,疲惫,可绝不能放松。
连加没有睡意,他用手臂支着头,就着半截残烛,在教堂另一侧望着维兰安静的睡脸,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