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温度的骤降总是在大自然上率先体现,按照惯例,今夜七点就会开始落雪。

果然,维兰刚走上荒无人烟的山间小道,天空就准时飘起了雪花。

远处的山脊最先变了颜色,嶙峋的轮廓被柔化了,像波光粼粼的小路从高处滑落,晶莹纤细。

湖泊正在结冰,草叶走向死亡,野兽们都藏了起来,山间很安静。

维兰站在逐渐堆积的新雪中,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山中雪景,呵出的白雾在眼前凝结又消散。

雪花落在他肩头,一时竟分不清是雪更白,还是他的肤色更白。

很难想象在寸金寸土的繁华王都中,还有这样一块群山环抱与世隔绝的地方,但它确确实实就在那里,只因那位神明帝王想要,就合理存在了。

要在荒地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个人很难,不过,如果寻找对象是一个白痴,那会容易很多。

当维兰登上一座岩石山峰,他一眼就看到了冷杉树林中那处亮着灯光的地方。

事实证明,连加并不是逃跑,他只是在深山迷了路,并发现一个很适合训练的场所,回来晚的原因是正在打扫一个山洞。

因为,当维兰杀气凛然地走进这个山洞时,面对来找他的主人,连加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很高兴地介绍起来。

“你也来了?正好,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

这是新的天然操练场,在这里训练,既不怕其他人来找事,也不用担心他们又弄坏场地,尤其是他还找到了一个这么棒的山洞。

干燥宽敞,能遮风挡雨,平坦的石台是一张天然的床榻,甚至还有一缕清泉从岩缝中渗出,在角落处积出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小池,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本来维兰很生气连加晚归,但看到一脸天真向他献宝的连加,也无可奈何了。

他努力过了,确实无法和白痴正常沟通。

外面已经落了雪,连加却还只穿着件长袖单衣,维兰已经不想讨论他究竟又在抽什么疯了。

面无表情地把出门时顺手带来的外套扔了过去,他警告他:“在我打断你的鼻梁骨之前,闭嘴!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

那件外套还带着维兰的体温,不知怎么了,接住并感受到的瞬间,连加忽然感觉很奇怪。

维兰在关心他?

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往好的方向更进一步了?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可笑念头,维兰只是需要他的力量而已,在此之上的关心都是带着目的和别有用心的。

“你生气了?为什么?是觉得这个地方不好吗?”

他知道维兰最近因为罗斯频频前来打扰的事心情不好,还以为维兰也会喜欢这个新操练场。

“在萨兰帝国,奴隶是不准晚归的。”维兰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连加的双瞳,“况且你还有逃跑的嫌疑。”

“这是一个误会,我答应过你不会再逃跑了,”连加坦然接受这份审视,“而且也知道跑不了,能猜出来,跑不出十米,你就会立马把我抓回去。”

“知道就好。”维兰转身朝着洞口走去,“跟上,时间不多了。”

然而才走出半步,一阵咕咕咕的响亮腹鸣声就在安静空旷的山洞中响了起来,很难忽视。

维兰回头,连加正像一只被踢的小狗一样看着他,耳尖泛红,尴尬地解释道:“那个……我今晚还没吃东西……”

维兰盯着他看了两分钟,最终放弃了开口的想法,转身向外独自走去。

谢天谢地,这片荒地原本就是个人工猎场,他很容易就打到了一头比他还大上四五倍的巨大石鹿。

考虑到连加的胃里住了个黑洞,本打算直接烤烤就行了:他做饭向来比较粗粝,能填饱肚子就行。

所以连加及时拦住了他,“还是让我来吧。”

他已经发现了,维兰是个味痴。

连加让这头石鹿走得很安心,先放干净了血,又手法娴熟地剥皮,处理了会影响鲜肉味道的内脏,并找来了香料和蜂蜜:他刚进山就收获了一个巨大蜂巢。

他甚至还有耐心削签子串肉,并让维兰不要小看了这些签子的作用,“这是山核桃木,等会儿你试试,用它烤出来的肉很香的。”

他动作干净利落,比专业的厨师还快,半小时不到,蜜烤鹿肉的香气就弥漫整个山洞,鹿肉烤得外焦里嫩,金黄的油脂滴落在火堆上,发出诱人的滋滋声。

在危机四伏的人造“原始森林”中生火是大忌,一些动物害怕火光,但还有一些不怕,甚至会被火光吸引过来。

不过对于此刻饥饿的连加来说,来者都是加餐。

做好手中的一切,连加来到维兰身边坐下,维兰瞥了一眼,默许了他的存在,什么也没说。

连加自顾自看火、转动烤肉,从小到大,他早已经习惯了照顾自己,做饭一直是他的强项。

等待烤肉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很怀念,用木棍拨弄着火堆,难得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在我的家乡,大多数人都吃不起肉,只有在能被贵族准许狩猎的日子,村子里的大家才能集体上山去找肉,而数量泛滥的鹿肉是最容易得到的。”

他是孤儿,因为天生残疾,刚出生时就被扔到垃圾堆自生自灭。

幸运的是,赶在被野狗吃掉前,一位路过的善良修女发现了他。

修女把他带回自己的家乡,他也是在那间乡村小教堂长大的,一直以来,他都把修女当作母亲一样去尊敬喜爱。

小时候的他分不到肉,这是青壮年的专属,所以修女总会把她的那份悄悄留给他。

后来他也到了能上山的年龄,天生巨力的体质很快成为捕猎的第一把手。

那时他很高兴,他们终于不用再平分巴掌大的一块鹿肉了,只是可惜没过多久,修女就因为结核病去世了。

说到这些往事时,连加脸上都是怀念的神色,维兰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然后,左耳进右耳出。

他对连加的过去不感兴趣,他只想连加赶紧强大起来和自己合作。

在这种残酷地方长大,他的共情能力早就消失得差不多了。

他已经习惯了冷漠,这是他被掳到萨兰帝国之后最先习惯的一件事,痛苦和孤独则分别位列第二和第三,他很了解这些感受,多年来,他已经与它们成了朋友。

这是一门必修课,尤其是当你不得不在一位暴君手下做事时。

比冰更坚强,比冰更无情,这就是他现在正在做的。

但是很遗憾,连加并不是个会阅读气氛的人,肉烤好了,他先递给维兰一串火候最好的,自己则边吃边问:

“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那个神?”

来之前维兰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并不饿,但是看着连加期待的眼神,还是皱着眉头接过来了。

“味道怎么样?”连加问。

“能吃。”在连加的热情注视下,维兰只能又补充了一句,“好吧,还不错。”

连加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笑了笑,但在一口气吸入五根烤肉串后才意识到忘了什么,“等等,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该死,他怎么还记得。

维兰沉默很久,就在连加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开口了:“他夺走了我的一切,而我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

想到维兰都对那位神明帝王感到忌惮,连加有些心虚。

“说真的,很多时候我都在怀疑你的眼光,为什么要跟我合作?我和你们相比,根本不是一个维度的人,你们真的太强大了。”

能徒手一击灭掉一个国家,这种事他只在童话或者神话里听到过。

“可你必须做到,”这是维兰的答案,“否则你就会死,不是被伊莱杀死就是因为太弱被我除掉。”

弱肉强食,弱者被强者享用,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在这个国家,弱者生来就该被强者支配,就算我不杀你,也还有无数个比你强大的人会将你踩在脚下、践踏你。”

就像他和伊莱的关系,在懵懂无知的幼时,他就被灌输着扭曲的理念,一旦败了,就要任胜者为所欲为。

多年的持续教导,让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这是在和平安稳的乡下长大的连加很难接受的想法,他皱起鼻子,“你好扭曲啊,那是错误的思想,弱者也有幸福的资格呀。”

“事实上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错误,而且这是令我进步的重要因素。”

如果不想遭受凌辱、不想继续痛苦,那就不择手段地去变强、去摆脱弱者的身份。

尽管他输给伊莱很多次,可目前除了伊莱和那少数几个人以外,确实没人能打得过他。

但他仍是弱者,因为始终无法战胜伊莱,每次的落败之后,就必须张开双腿接受惩罚。

还好,不管是屈辱还是痛苦,只要足够麻木和努力习惯,就不会像最初那样难以接受了。

连加听了却觉得不太认同,和他相比,维兰明明很自由,能随意出入,还享受着高级骑士的优渥待遇,这比世上很多人都要幸福太多了。

“那是你的工作吧,每个人都得工作,再说你的地位可比别人高多了。”

“你确定?一个奴隶?”

“你?”

连加有点蒙,因为维兰自称是奴隶了,当然,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维兰的名字和奴隶搭配出现,黑骑士团的人贬低嘲讽维兰的时候就会这么叫他。

但他一直以为这只是一种恶意而非现实,毕竟谁都知道,维兰是帝王最看中的骑士,“你是在自嘲吗?”

“你什么都不懂。”

瞥了一眼连加茫然的脸,维兰就猜到了这个白痴的想法,他抿了抿唇,“我和你其实没什么不同。”

甚至更差、处境更坏。

谈话就这么断掉了,维兰是不想再继续话题,连加则是大脑宕机,等终于回神后他感到了一阵恶寒。

自从被俘虏以来,他已经在这个国家做了快半年奴隶,比谁都清楚这个国家主要的奴隶来源是什么——战争。

那是否说明……维兰和他一样,也是战争俘虏?

然而无论他接下来怎么询问,维兰都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坐在火堆旁盯着木柴燃烧。

也不再接受他的投喂,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样。

维兰确实在努力无视连加的存在,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低估了连加的好奇心。

这个话痨嘴巴就没停过,不停追问着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事,被无视了也不在意,还更加再接再厉。

他被问得烦了,终于转头看向那张蠢脸,“说重点!我不会一一回答那些无意义的问题。”

重点?

连加陷入思考,然后想起了前不久在浴室撞见的那血腥一幕,迟疑了几秒,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他对你并不好,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维兰反问道:“我对你也不好,可你逃了吗?”

“我?我是特殊情况啊,如果能打得过你,我早就走了。”

“所以我说了,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也打不过伊莱,“能做的话我早就做了,从十年前开始他就让我到处树敌,一旦我脱离了他的掌控,跟我有仇的人会立马一拥而上。”

兽人贝瑟尔就是这样的存在。

维兰敢打赌,到时贝瑟尔绝对会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个,而且不会让他死得太容易。

毕竟他在八年前杀了这头野兽的全家,原本想斩草除根也除掉贝瑟尔时,伊莱却叫停了他。

那时的维兰不懂,为什么伊莱总会在战后留下像贝瑟尔这样的残星余火。

直到某天突然意识到黑骑士团内已经有着不少这样的残星加入,在暗处对他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在他虚弱时将他抓住撕碎,才明白原来这是一种无形的锁链。

为了自保,他不得不继续被伊莱支配,“我的手脚都被丝线绑住了,我的一生都在被他掌控,甚至不能拒绝他为我取的可笑名字。”

当他还是一个国家的王子时,他有自己的本名,一个符合王国继承者的荣耀名字。

他并不喜欢维兰这个名字,这是伊莱作为侵略者为一个战利品取的羞辱称呼,是恶神剥削他的证明。

连加惊讶地跳了起来,“等等!你是说‘维兰’不是你原本的名字?你改过名?!”

“我教你的礼仪去哪了?给我坐回去!”维兰斥责他,可这是明显的转移话题。

他确实不想谈及这件事。

五岁那年他就失去了自己的本名,也失去了姓,伊莱有着奇怪的某种洁癖,拒绝让任何人在自己的私人物品上留下印记,即使这是维兰出生前就拥有的东西。

维兰的真名一直是宫廷的禁忌,当这些旧的东西被强迫扔掉后,它们就只能留在垃圾桶,如果某人提起,那他会直接去地狱报到,就算维兰本人也一样。

“收起你的好奇心,这件事是绝对的禁忌,伊莱不喜欢别人提起我的旧名,如果你不想死得很惨,就把今晚的对话藏进肚子里。”

“好吧,我记住……你别用这种怀疑眼神盯着我啊,我保证不会把今晚的事告诉第二个人。”

说到这里,连加忽然尴尬地抓了抓头发,“其实我挺意外的,你居然会给我说这么多私事。”

这是不是意味着维兰在信任他?

“别自作多情,这只是合作时需要坦诚的一些基础信息而已。”

维兰冰冷的语气无情打消了连加的想法,“就像我说的,你的存在很重要,因为你才是那个预言中的真正救世主。”

“等等?!什么预言?”连加再次惊讶起身,一脸茫然,“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是个救世主!”

维兰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在心中咒骂自己的嘴快。

不过,现在的连加和从前不太一样了,他沉思片刻,觉得也是时候说明了。

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不耐烦,他不得不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把大贤者的预言告诉了眼前的白痴。

当然,最后也没忘了补上一句:“不过,这一切都得等你变强之后再说。”

连加终于明白他被选择的原因了,他有些不开心,因为维兰又在嘲讽自己弱,这个人总是这样爱嘲讽。

不过这次好一点了,至少没有那种失望的眼神,“有些时候你真的很刻薄。”

维兰毫不在乎这样的评价,“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赞美,所以现在你完事了吗?我们该走了。”

那些鹿肉已经吃完了,连加一个人就完成了这项壮举,在食量方面,他一直很了不起。

连加犹豫了一下,“等我五分钟,你对我说了你的秘密,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吧,追求公平。”

“等不了,收回你的幼稚,”维兰回,“那没有意义,我也没有兴趣。”

他的拒绝晚了一步,连加已经自顾自从颈间扯出一条项链。

“之前我说我在找人,那并不是假话,这吊坠中放着我的宝物,它的主人是我很重要的人,我一直在找他。”

说话的时候,连加的眼神也变得柔软起来,看来如果这条项链承载着一些记忆,那一定是美好的记忆。

“哦,那祝你早日成功。”维兰冷漠转过头去,没兴趣去看吊坠中放着什么东西。

他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也不想参与他人的生活,扑灭篝火就准备离开,“说完了就走吧。”

他身后,连加悻悻然收回了准备打开吊坠的手指,不过已经习惯了。

至少维兰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嘲笑他打算靠着一枚袖扣就去寻找一个王子。

以前他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时,他们都会嘲笑他异想天开,说尊贵的王子怎么会和农民的儿子交朋友,他怕不是脑袋摔坏了。

被嘲笑的次数多了,他也不再提起这件事。

话又说回来,他不懂维兰着急离开的点是什么,“都这么晚了,其实我们可以等到天亮再走,那样更安全。”

“我还以为你在找到一个‘好地方’之前就先考虑了路程问题。”

维兰又开始了他的讽刺,但好像是错觉,连加看到有无奈在那张脸上一闪而过,“闭上嘴出发吧,没有伊莱的允许,我不能在外过夜。”

之前从拉利尔嘴里和不时听到的一些风言风语,连加知道维兰是被那个暴君养大的,从小就当作杀手培养,为暴君解决看不爽的人。

而经过今晚的谈话他才发现,这样的生活其实维兰并不想要。

尤其是在听到这样的规矩后,他才惊讶于暴君对维兰的掌控欲,然后突然发现,维兰有点可怜。

诚然,他是个混球,但还是有点可怜。

“好吧。”他率先站起身,伸出手想去拉维兰一把,可维兰却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了,选择自己站了起来。

嗯,很维兰的做法。

连加笑了一下,自己都没发现,他已经开始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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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的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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