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不亮，连加就出了门。
维兰在楼上听到他小心关门的声音，翻过身躺了一会儿，才起身穿鞋，下楼洗漱。
今天他也要出门，昨晚神殿那边传来命令，说伊莱想在今天和他见面。
还好，不是私人会面，而是庆祝赏雪月到来的一次小小聚会，但凡留在王都的黑骑士们都被召集了。
自从上次受罚后，维兰和伊莱就没见过面了，他不知道伊莱这段时间在做什么，也不关心，只庆幸这个恶神没有打扰自己得来不易的病假。
所以得知今天会见到伊莱，他的心情一早就很差。
冷着脸来到地方后，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皆是盛装出席，在一众华丽的礼服中，维兰这身黑甲很是格格不入。
众人都对他的到来报以异样眼神，他不理会，只瞥向视线最强烈的方向，然后，和正挑眉看他的罗斯对视上了。
看得出来，今天的罗斯在打扮上花了不少心思，他本来就长得极美，稍加修饰就美得不可方物，今日这盛装，不知惊艳了多少人。
维兰看到不少人都偷偷投来视线，又红着脸低下头，然后又想到维兰和罗斯水火不容的关系，顿时都对维兰怒视起来。
他们似乎认为这么做能让罗斯副团长对他们另眼相看，另一方面，也恼火维兰非要出现在这里。
在他出现前，本来气氛其乐融融，他一出现，现场立马就安静下来了，让大家都很不开心。
他就这么不识好歹吗？就不能缩在他的小楼别到处乱跑？难道不知道他有多不受欢迎吗？
不少黑骑士们在心里咒骂着，全然不顾这不是维兰想来的。
维兰扫了一眼那些毫不掩饰敌意的脸，就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了，不过并不在乎，只觉得这是一群傻子。
再美丽的皮囊，底下都是恶臭的，也只有这种傻子才会争着抢着去给罗斯这表里不一的恶劣家伙舔鞋子。
气氛一时很尴尬，好在正事很快开始，在仆人的引领下，他们被一一带到中心大殿。
萨兰王都的宫殿采用阶梯式布局，按照职位排序，那些职位越高的人能站得越高，离帝王越近，人数也越来越少。
这种等级森严的排序方式几十年来没有变化过。
多年来，离帝王最近的最高阶始终空置，直到维兰被帝王亲自带到那个位置。
他很特殊，作为中下阶最强的骑士，却又是高阶最弱的存在，即使高阶也没几个人，但他也显然德不配位，能站在那个位置全凭帝王的宠爱。
而现在，当所有人站在属于自己等级的位置后，在他们的注视下，由神仆卡洛斯亲自引领，一脸冷漠的维兰被带到了那最高处的位置。
这引来了无数嫉妒和眼红，罗斯的眼睛也死死盯着这一幕。
暂且不说那个高位只有维兰一人独享，光是神仆大人的亲自引领，这就是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殊荣了。
自建国以来，神仆卡洛斯就位高权重，是除帝王以外第二尊贵的人，就连当年追随陛下打下江山领土的十大元老们都对他客气有加，不敢轻易得罪。
帝王不喜欢琐事，几乎把所有工作都扔给他处理，可以说他才是真正治理萨兰帝国的人。
多年来他忠心耿耿，只侍奉伊莱一人，直到维兰出现。
就算是黑骑士团的现任团长，都没有资格能让神仆对他弯腰行礼，更别说领路这种事了。
可不少人都撞见过神仆大人照顾维兰的场景，有时是深夜护送维兰回到小楼，有时是给维兰送换洗衣物，就连照顾维兰的仆人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这是维兰独享的待遇。
众人眼红得不行，此刻，针扎般的视线全都刺向维兰的后背。
但与其说是羡慕，他们更厌恶维兰上位的肮脏手段，觉得他的存在玷污了这神圣的大殿。
以一副娈童身躯来和他们这些战士并列，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侮辱了。
这份嫉妒的根早在维兰十岁那年就种下了。
当十岁的维兰成为黑骑士的一员，他很快就以惊人的天赋跨入精英行列。
在其他人看来，他是年轻一代中最强大的，又沉稳冷静，总能快速且高效率地结束一场战斗。
可他并不受欢迎，因为太过孤傲且目中无人，唯强者论，鄙视所有弱于自己的人。
还极其冷血，就算面对妇孺也能毫不犹豫地挥剑。
如今的黑骑士团不是百年前，有着一层贵族的矜持和自傲，祖辈们滥杀的恶习不再被推崇，相反，还被认为是一种粗鲁的举动。
正如王都的城墙已经看不出其根基是数不清的尸骨，他们也逐渐文明，至少不会像维兰那样粗鲁且没有美感的杀戮。
骑士团的人私下都说，他像个从坟里爬出来的幽灵，杀人时连呼吸都是冷的。
再加上那些桃色绯闻以及恃宠而骄害得罗斯降职的事，想受欢迎也很难，更别说他根本不热衷于人际交往了。
不过他们怎么想的，维兰全不在乎，他只想杀了那个正坐在最高位含笑望着自己的男人。
会议上，即使维兰刻意不去看那个高位，可仍然能感觉到伊莱的视线如影随形。
会议结束后，在众骑士愤愤不平的目光中，他被伊莱点名留了下来。
一如既往的高调“宠爱”。
一开始，他还以为这是伊莱气还没消，打算继续那天没有完成的惩罚。
可伊莱只是拉过他仍未完全康复的右手，然后，用温柔得近乎诡异的声音问他：“伤口还痛吗？”
如果忽略伤口完全是眼前人造成的事实，伊莱几乎就像恋人一样深情温柔。
维兰怔了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甚至感到非常困惑，因为伊莱居然在关心他？
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了？
他只能硬着头皮小心回道：“不是很疼，已经快愈合了。”
这是假话，这一个月他几乎每晚都疼得睡不好，即使能在别人面前伪装得不受困扰，可独处时，身体总是诚实的。
疼痛还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不是拉利尔用尽全力抢救，这只手注定要截肢。
“是吗，”伊莱伸手轻抚他的侧脸，罕见的，指尖没有冰霜落下，“那就好，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会每天见面，难得的雪月，我想让你也过得愉快些。”
维兰把这话当作是一种死亡威胁。
维兰回到小楼的时候，连加正好抱着一个包裹走进来，那是他买的冬衣。
但现在才是中午，集市应该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他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维兰扫了一眼那些放在桌上的衣服，是肉眼就能看出的劣质。
王都人多，骗子和奸商更多，这个白痴该不会又被骗了？
不过，能保暖就行，维兰并不在乎接下来一个月连加会穿得多可笑。
他转身上楼，连加却忽然叫住他，然后，红着脸递来一个巴掌大的糖果铁盒，盒盖上还画着苹果图案，“谢谢你给我钱买东西。”
今早出门的时候，连加在路上遇到一位老妇人手中果子撒了一地，顺手帮忙捡起后，对方就笑着送了他这盒苹果糖作为答谢。
但维兰只是瞥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的打算，“我不吃这种东西。”
他不会吃别人给他的食物，一份食物一旦离开他的视线超过一秒，他就不会再动，无论多么饥饿，这是在这种地方生存的宝贵经验。
可连加这家伙真的不知道拒绝就是不需要的意思，硬是把苹果糖塞到他手中，才露出一个白痴的笑来，“我相信你会喜欢这个味道的。”
说完，就要往外跑。
维兰叫住他，“不是已经买回来了，还要去哪里？”
“去找我的朋友，我只是怕集市关门早，就先买了拿回来。”
说到这里，也小心翼翼看着维兰，“所以，我今天的假期还做效的吧？”
他到底在哪里交的这么多朋友？
维兰不耐烦地挥手，连加顿时眉开眼笑，但跑到大门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于是将双手拢成喇叭大喊：“对了！再次感谢你给我钱买衣服！”
他那个大嗓门，根本不用拢音，维兰站那么远都感觉耳朵被震得生疼。
更糟的是，他分明看见几个路过的女仆正捂着嘴偷笑。
这个白痴！
维兰面露不悦地转身上楼，可惜没休息多久，卡洛斯的仆人就找上门来。
维兰讨厌卡洛斯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老古董总爱给他安排繁重的工作。
身为神仆，卡洛斯的任务不止是照顾帝王，还得为帝王分忧解难，所以他也是中殿的管理者，名义上的内侍官，王宫和黑骑士团的大小事务几乎都要经过他的手。
维兰的任务也都是他直接安排的，他不知道维兰和伊莱的游戏，似乎认为让维兰少留在王宫，就可以阻止他勾引帝王了。
这就导致维兰很少得到假期，除非重伤或者伊莱不在王宫。
卡洛斯在十天前就说要给他分配新任务，但是由于赏雪月到来，按照惯例，他必须留在王都陪伊莱赏雪，哪里也不能去。
所有外派任务都被迫推迟，卡洛斯显然对此心怀不满，可这是伊莱亲自定下的惯例，谁也没有资格取消。
于是，只能从一些小事上发泄自己的不满——明明可以派人传话，却非要他亲自去中殿确认任务安排。
不过还好，这和被伊莱召见相比，只是件小事。
但维兰今天的运气委实不太好，刚踏上长廊，就撞见衣着华丽的罗斯带着部下迎面走来。
他们都没穿团服，会议结束后还特地去换了一身衣服，看样子是要去参加某个晚宴。
赏雪月期间，这类上流社会的聚会总是格外频繁。
不过这跟维兰没有关系，他和这里的人关系都不好，根本不会收到邀请函，也没兴趣参与这类社交聚会。
他本想装作没看到，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可两人即将擦肩而过时，罗斯却故意左移一步挡住了他的路。
霎时，昂贵的香水气味淡淡袭来，其实不难闻，但因为是罗斯身上散发的，那就相当臭了。
“这不是我们的小公主吗？”罗斯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仗着身高优势，那对灰蓝双瞳以一种让人十分火大的居高临下姿态扫来，“见到长官连声招呼都不打？”
他还没忘了早上的事，现在看维兰，是哪哪都不顺眼。
维兰面无表情，“长官，麻烦别在我旁边说话，空气都变臭了，让开。”
罗斯当然没有让开，他最不喜欢做让维兰满意的事了，目光扫过维兰身后，他突然问道：“对了，你那个爱惹事的仆人呢？怎么不见他？”
“这跟你有关系吗？”维兰瞥他，“副团长的工作这么清闲？还有闲心关心我的仆人？”
“行吧，算我多管闲事了，”罗斯假意摊手，“不过你对他还真宽容啊，我的部下说看到他在西城的贫民窟和一群贱民聊天玩耍，平时你都把他捂着当宝贝，今天终于肯放出去透透气了？”
贫民窟？
维兰怔了一秒，那个白痴怎么会跑到这种混乱地方去了？
罗斯话里带刺：“或者，是因为自己戴着镣铐，所以才对他特别纵容？小公主，你也是有优点的嘛，让我刮目相看了。”
又是这样，这傲慢的精灵真的玩不腻，从小到大都喜欢拿他是奴隶一事进行讽刺。
小时候的维兰还会觉得不甘心和生气，而现在，不痛不痒。
直接撞开罗斯的肩膀，维兰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谢谢，我也觉得我优点很多。”
话虽如此，他心中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种不安持续萦绕了很久，然后果然应验了：直到天色擦黑他也不见连加回来。
要知道，这个白痴从不会错过吃饭的时间。
难道是罗斯对他下手了？
或者，他又犯傻逃跑了？
总之不管是哪种可能性，维兰都必须把他找回来，否则，王都巡逻队有权利杀死任何一个深夜时间还在外游荡的奴隶。
离开王宫并不难，伊莱从没限制过他的人身自由，就算是禁止通行的夜晚，守卫们看到他出现也会自动放行。
和黑骑士团的那群混蛋不同，这些低等级的卫兵兢兢业业，生怕放行晚了半秒会惹怒这位帝王的最爱、黑骑士团赫赫有名的死神。
夜幕降临，街道上依旧人声鼎沸，商贩们还在摆摊，戴着鲜花的少年少女在泉水池前约会，醉汉们互相扶持着从酒馆摇晃走出。
萨兰帝国是大陆那么多国家中唯一没有宵禁的特殊存在，这里有着丰富的夜生活文化，毕竟，没人能在神明的国度造次。
维兰不喜欢这种人来人往的嘈杂，转身往僻静的小巷走去。
只是走了没多久，就发现身后有人跟着，正疑惑是谁这么不怕死，便发现两个醉汉正明目张胆地在用一种淫邪目光打量着他。
维兰眉头紧锁，这才想起出门时太匆忙，忘记戴头盔了。
尽管他非常不愿承认这一点，但他知道在某些方面，他处于伊莱的保护之下。
帝王不喜欢任何人触碰他的私人宠物，任何试图靠近他的人都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也因此，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被人骚扰的情况了。
看着旁边橱窗里自己的倒影，维兰眼神逐渐冰冷。
他不喜欢自己的脸，这张脸从来没给他带来过什么好事，反倒是让他成了帝王的猎物。
从前他也曾试过毁掉这张脸，可无论留下多么严重的伤痕，伊莱都会在下一次召见时让他恢复如初，甚至把他的反抗当作乐趣，每次会面前都期待着他又会留下什么伤痕。
所以他很快放弃了，不愿给仇人这种享受。
那两个醉汉应该感谢他现在着急找人，啧了一声，维兰朝着目的地快步走去。
他是精英骑士，根本不是醉汉能追上的，很快就再也看不到那两人了。
但是连加并不在西城的贫民窟，当维兰向路过的人描述连加的特征时，只是提到“喜欢傻笑的高瘦年轻人”，就有不少人围了过来。
他们用友善的目光看着他，“您就是连加的主人吗？我们常听说他提起您。”
常？
维兰额上跳起一根青筋，所以，那个白痴经常背着自己跑到这种地方交朋友？
不对，通行证是今天才给的。
所以，就花了一天时间，他们就成了这么要好的朋友？
只是看到那几个穿着新衣服跑来跑去的小孩子，维兰就明白连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果然，眼前这些人都很感谢他。
维兰自己都不记得给了连加多少钱，他并不是很需要钱，平时的衣食住行都由骑士团的补给包括了，出任务时也有专门的经费，而他除了出任务几乎不会出门，会用到钱的途径少得可怜。
那袋钱也许很多，因为这里换上新衣的老弱妇孺不在少数。
不过这不是维兰关心的，他只想早点找到那个爱惹麻烦的白痴，最好是赶在又闯祸之前。
贫民窟的人好心给他指了路，说连加走后就去了这个方向。
维兰顺着他们的手指看去，心头便升起疑惑，因为，那是去往皇家猎场的路。
王都占地辽阔，但过半区域都是天然猎场，只因为这个国家的王喜欢打猎。
皇家猎场放养着从四大陆收集来的奇珍异兽，是很危险的地方，就连训练有素的骑士也不敢单独进入，平日都有重兵把守。
连加怎么会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