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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掰开张玄阿的这张嘴,确实不简单。
这人瞧着脑子不正常,有的时候却违反常理的精明,人家吃的东西里给他投毒,他看见了笑呵呵吐出来把胶囊藏在衣服里,再笑呵呵及时翻出来给丁春看。
他说:“把我弄出去,你要的答案,我都告诉你。”
这么个重要人证,真放稽留所等人下第二次手,丁春确实不能放心,幸好一起来的还有方路微,她那高价万能消磁的工具随身带着,正好排上了用场。
但人一救出来,他那张全是秘密的嘴又彻底闭上了。
“我答应告诉你,没说……没说什么时候告诉你。”他的双手被反绑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微微有些浑浊,“你再帮我个忙,蒋明光身边有个叫孙书尧的……”
丁春都没听完这句,直接就上了手。
她手劲奇大,卡住张玄阿的脖子,一点点往下扣,眼神也变得冰冷。
“我给你20分钟想清楚。”她俯下身来,低声在他耳旁说,“怎么把我想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姜敏匆匆进来,看到守在门口的方路微。
方路微:“外面门关上了?”
姜敏点点头,好奇地问:“里面在干什么?哪些工具干什么用的?”
“姜老板,不该问的,别问。”方路微低声说,“对你没什么好处。”
丁春不在的时候,她又恢复了这股子谁的账也不买的欠揍样,但姜敏被里头传来那各种各样奇奇怪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咋舌:“这男的什么来路?”
方路微这次倒是给面子地笑了笑。
“一个我们谁也没想到的,破局人。”
她说。
20分钟后,即使是张玄阿这样的人,也不得不开口。
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叙述凌乱,丁春听了很久,才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张玄阿的故事,从多年前的一个深夜开始。
那一个晚上,父亲又喝得烂醉,乡里的办事员周丰霖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周丰霖显得很激动,一直在说:“对上了,对上了!”
周丰霖说的这个对上了,指的是走失儿童信息库。那年张玄阿才十几岁,听得似懂非懂,只依稀明白了一件事:屋子里那个完全没把他当人看的畜生,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自己真正的父亲,现在已经找到了。
周丰霖显然很兴奋,声音却压得很低,生怕里面的人看见:“前几日有人做了资料登记,这不就对上了,这是你亲生父亲的信息,人就在Z市!你去看一看,他要是愿意认你,你就不用窝在这种地方过这种日子了!”
张玄阿的日子过得不好,合作社附近的人几乎都知道,他这个父亲,不仅喝酒、滥赌、脾气暴躁,还是个变态,不仅欺辱折磨附近父母不在身边的小男孩小女孩,连自己的儿子也没有放过。
张玄阿上了十二岁,腿和屁股上的伤口就没有好过,村里的小孩也不懂,只知道他爸万人嫌,所以看到他也吐口水。
那个晚上,攥着那张纸条的张玄阿,第一次觉得人长大活着,是有个盼头的。
周丰霖赞助了他200块钱,买了一张短途火车票。第二天,他背着父亲,偷偷登上了那辆车。
他根据周给的纸条,找到了市所公安局,在那里蹲了好几天,等一个出公务回来的人,他穿着便服,拎着一个大水壶,看着有点严肃。
他听见别人叫他祁警官。
丁春听到这里,轻轻地打断他:“据我所知,祁望忠只有一个儿子,而且人在国外。”
张玄阿眼睛盯着他,眼中泛出了血丝。
“是啊。”他轻声说,“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也是……也是这么说的。但比对信息又怎么会有错呢?不是他自己……自己去做的登记吗?”
当年的祁望忠虽然没有认他,却也没有就这样赶他走。
他仍旧把无处可去的他带回了家,带他吃饭,给他路费,劝他好好回家。
“我确实不是你的父亲,这里面应该有什么误会。”他说,“你赶紧回家吧,不要让家里人担心。”
张玄阿站在那里,木然地想:我没有家里人,也没有人会为我担心。
这一刻,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盼头,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我从他的家里走了,但是没回家,也没走远。后来的几天里,我经常迷迷糊糊地偷偷地跟在他后面。”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眼丁春,笑了笑,“我看到了你。你这张脸,我印象太深刻了,所以那天在工业区,你刚上车的时候,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丁春沉默了一会儿:“那年我和他私下见面很少。你跟着我们的那天,我们是不是去了……”
“对。”张玄阿咯咯笑了起来,“那栋别墅。”
张玄阿远远跟着那两个人,不敢走近,看到他们从前门进了别墅,就偷偷绕到后面,想从后面花园进去,近一点再看看祁望忠。
但后门附近却有个女佣走来走去。
他没敢靠近,祁望忠和那个女人应该是坐在客厅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到有人穿过花园,进了后门,顺手打开了灯。
丁春的手微微颤抖,低声说:“你看到了那个人?看清了吗?”
“是一个女人。”张玄阿轻声说,“她很自然地脱鞋,随手去按开关,不知道怎么灯却暗了。那个女佣走过来,我听见她叫……”
“蒋太太。”
丁春豁然抬起了头。
在那栋别墅里,唯一能被叫做蒋太太的就只有一个人,也即曹成蹊的女儿,蒋明光的母亲曹天岚。
也就是说,在案发当天,曹天岚也曾经去过那栋别墅。
她当时疑惑的,突如其来的那次“停电”,就是因为曹天岚忽然回到了家中,但不知道为什么,保姆没有声张,她也没有在客厅出现,很可能是直接回了一楼尽头的房间。
所以,在她父亲被杀的时候,她很可能……
一直都在。
而曹成蹊死后不久,他唯一的这个女儿,也死在了一场车祸里。
所以当天曹成蹊想要交付的那个牛皮纸袋,她和祁望忠没有拿走,方建明没有机会拿走,会是曹天岚拿走的吗?
她又是不是因为这个纸袋而死的?
丁春压抑着情绪,问:“后来呢?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张玄阿:“没过多久,祁望忠走了,我自然也跟着走了。”
丁春:“你又跟了多久,祁望忠到底在哪儿?”
张玄阿注视了他一会儿,目光忽然变得十分柔和怜悯:“他啊,其实你也差点见到啊。你看,他明明不是你的父亲,却时时那么骄傲地看着你。他明明是我的父亲,却连看也不肯看我一眼。”
丁春怒道:“他根本就不是你的父亲!”
张玄阿的表情也变得狰狞起来:“他是——他明明就是,我活得这么没有意思,他就是我唯一的希望,他为什么不能是?他凭什么就不能是?他……他为什么就是死也不肯,不肯把我当回事?”
丁春:“你疯了。”
她站起身,想要将五花大绑的他从地上拎起来,但手刚刚伸出,却愣在了那里。
“你刚才说……说……我差点就见到他了,是什么意思?”
张玄阿望定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就是你现在想的那个意思。”
方路微从未见过这样失态的丁春,她没忍住冲进内室的时候,张玄阿已经被打得出气比进气多,丁春仍旧不停一拳一拳地砸到他身上。
方路微把她拉进来,就看到她通红的眼睛,丁春抬起头看着她,仍旧在喘。
方路微有些慌,低声问:“怎么了?”
丁春仍旧只是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无力地瘫软到地上,方路微扶住她的肩膀,陪着她一起坐下来。
“方路微,我师父原来不是失踪。”丁春坐在地上,又过了好久,才喃喃道:“我……我知道他在哪儿了。”
Z市码头附近堆填区,沼气池。
水泵已经就位,池子不小,液体粘稠,全部抽完处理完花了大约二十几个小时。
丁春不能在场。
但刘天松一直在,大金也在,她拿手机默默地给丁春打了一个视频电话。
捞到祁望忠遗骸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多。
这无疑也是一种胜利,却没有一个人欢呼。那个眼熟的、体积巨大的水壶也被捞了上来,表面已经成了黑灰色。
同时被找到的,还有他的手机。
据张玄阿说,他跟着祁望忠来到码头,被祁望忠发现,两人在深夜里发生争执。他随手捡起块石头,砸死了对方,然后搬到垃圾船上。所以八年后,他心心念念地,要将这个他“父亲”生前最中意的徒弟,也送到同一个地方去。
手机已经彻底损坏,但密封的水壶里被塞了一张纸,显然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八年过去,字迹模糊不清,经还原后,发现上面写着:1月6日,方川码头,庄明辉。
大约是祁望忠在弥留之际,想留下来的最后线索。
1月6日,正是他失踪的那天。
如果没有张玄阿的横插一脚,那么当天他去码头要见的人,原来就是那个会计,庄明辉。
但时过境迁。
现在,就连庄明辉也已经死了。
而他们想要传达的东西,至今还没有人知道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