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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春并不太确定方路微现在的心理状态如何。
大金和刘天松没有久留:这个工作组是个草台班子,说实话半点也不合规,因为有了新的方向和猜测,所以大金忙着去调查拍卖会事宜,留下丁春和方路微两个不怎么方便露面的,在这颇为狭小的空间里面面相觑。
她在会议上讲出那句话的时候语调听上去很轻松,但是丁春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的父亲现在看来,并不全然是个局外人——他是有作案动机的。
一个受到打击的丈夫,在消沉了多年之后,无意中在某个地方,又看见了那个导致他妻子身亡的拓本原件,不可能视而不见——到底他发现了什么?又明白了什么?曹成蹊在整个事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室内亮着灯,丁春坐在自己的床上,看着方路微在桌子那儿烧开水泡泡面。
从对方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的时候,对她的态度就有了明确的转变,但这回死里逃生,这种态度好像又有了那么点微妙的变化。
丁春原来只是隐隐约约地有那么一种感觉,这会儿单独相处,就板上钉钉地察觉到不对劲了。
倒也不是说方路微忽然就不理她了,相反的,方路微会挺自然地和她搭话。
就如这会儿,两碗面泡开了,她回过头来,问:“丁警官,红烧牛肉和雪菜肉丝,你要哪一盒?”
丁春觉得喉咙口痒痒的,本来想说随便,后来觉得人家好心好意开口,敷衍地不选一个不太礼貌,犹豫了会儿,闷声说:“雪菜吧。”
方路微拆了两双一次性筷子,在面碗上摆好,坐下来安安静静地低头吃她的那碗面,也不做催促。
丁春在床上又坐了两分钟,莫名地觉得有些别扭,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那人对面坐了下来。两人面对面也不说话,拼命往嘴里扒面条。
她吃得急,面又烫,喉咙口顿时又痒又痛,那雪菜面瞧着是清黄汤,却是辣的,她没防备急兑了几口汤下去,连眼泪都辣了出来,在桌旁咳得惊天动地。
方路微在一旁瞧着,没靠太近,过了会儿,在她胳膊旁边放了张纸巾,低头又继续吃她的面。
丁春憋着的一股气这下再也藏不住:要是换做两人在医院那会儿,她肯定不能是这么个态度。
想到这里,这碗面怎么说也吃不下了,她将筷子一放,发出“啪”的一声响。
这地方空旷又寂静,这声音响得尤其突兀,方路微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见她并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又垂下头去,沉默地吃面。
丁春没忍住,讽刺道:“你这里面是龙虾呢,还是鲍鱼呢?”
“红烧牛肉。”方路微稍微停了一停,低声又闷闷地补充,“有菜包,没有肉。”
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丁春心里更加不舒坦,把方便面盒子一推,没好气地道:“不吃了。”
方路微愣了愣,自己的面匆匆喝了两口,就去收她的那个盒子。
丁春:“……做什么?”
方路微说:“你不吃的话我去倒了,这儿没窗不通风,吃的放里面时间久了怕有味儿。”
丁春心说:这是吃不吃面有没有味道的问题吗?
但她也不好发作,只能眼睁睁瞧着这小姑娘安安静静地收拾了桌子,又去外面倒掉了垃圾,重新回到桌子前,又翻起了一叠资料。
丁春心里翻江倒海,一百只狒狒一起跳大神,脱口而出:“看得那么仔细,你就不怕……”
方路微说:“怕什么?”
她微微侧过头,薄薄的灯光像在她的面容与侧颈上蒙了一层烟。
丁春瞧不清她的脸,但这么一打岔,才惊觉自己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实在不合适。
方路微好像笑了笑,替她说:“怕我再往下看,真看出点什么来,然后坐实自己是杀人凶手的女儿吗?”
丁春:“我不是这个意思。”
方路微将资料合起来,转过头,轻声说:“如果我真的是呢?”
方路微:“如果当时杀人的真的是我爸,你怎么看我?我就不是受害人家属了,你会把我赶出这个组吗?”
“胡说什么呢?”丁春道,“你现在和派拉索蒙那边还有牵扯,我得看着你。”
方路微:“哦。”
她哦完,又不说话了。
屋子里就她们两人,方路微一闭嘴,房间里又诡异地沉默起来。
丁春又忍了一会儿,豁然从床上站起来,烦躁地道:“有话就说,你到底什么毛病!”
她这下嗓门很大,方路微被吓了一跳,手上翻资料的动作也停了。
她盯着丁春看了会儿,又低下头:“我没什么话要说。”
丁春却不吃这套。
她这脾气,既然问了,断没有问不出来东西的道理,跨过自己的床,爬上桌子,居高临下地……一屁股坐在了方路微正在看的那打资料上。
方路微:“……”
丁春也不讲究,低头看着她:“自从咱们来了这里,你就一直不对劲,哪里不顺心不满意的现在就说。你不把话说清楚,今天什么也别想干。”
方路微动了动嘴唇,执拗地还是不开口——她这张脸,眼梢微微下垮,即使鼻梁上那副眼镜压下了那股纯粹稚幼涉世未深的劲儿,看着仍像种倔强的、刚刚成年的兽,无畏也无愧。
丁春那股子憋了很久的气忽然又散了一些,她颓然从桌子上滑下来,坐在了桌边的另一张椅子上——想了想,又将椅子调转了个个儿,背对着方路微。
有些话,对着这张脸,实在讲不出来。
“你不肯说,那我先说。”她低声说,“我没给予你一定的信任,的确是我的错,但送医做手术这么大的事你完全都没有和我商量,这种做法本身也是存在问题的。当然,这不是说我怀疑你就没错了……我完全理解你心里感到不舒服,如果你还是觉得不解气,我可以道歉——”
方路微忽然道:“你用不着道歉。”
丁春愣了愣,以为别扭的小姑娘总算被打开了个突破口,语气渐渐松快下来道:“你丁姐还不至于就这点气度,错了就认嘛。哎,我也实话实说,这几年在这行混久了,一点点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冤枉了你,还差点连累你和我一块儿出事,我很……过意不去。”
她说到这里,吁出一口气,说:“这样吧,你不要我道歉,那要我做点什么补偿?你说,说出来,我肯定满足你。”
她没回头,隔了一会儿,身后的方路微又轻声说:“你用不着补偿。”
丁春愣了愣,身体刚微微转过来,就被人一把抱住。
抱住她的这双手臂轻微颤抖着,正用尽全力地阻止她转身。
“别看我。”对方仿佛呓语般地重复,“就一会儿,丁春,你别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