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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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霞死的时候方路微只有三四岁,勉强记事,但还没有太过清晰的记忆。方建明之后性情大变,很少再提这件事,她只知道母亲在市文化馆还是博物馆工作,三十出头的时候突发心疾,病逝在工作岗位上。

褚霞工作十多年,工作档案只有一个文件夹,捏在手里就是小拇指指尖厚度的一沓纸,里面夹杂着一些考勤记录、年度小结以及工作报告。每一张记录都被重新整理并仔细阅读过,大金将之一叠叠分门别类放好,轻轻地将其中的两张放在了最上面。

“从记录上来看,褚霞是一位相当严谨专业的文化工作者,负责隋唐两朝的书画鉴定,工作十余年考评良好,唯二的例外,都发生在她死前的一个月。”

她抽出第一张纸来,抬头写着:处分决定。

下面盖着公章,内容书写得很模糊,大致就是褚霞于2004年6月“工作出现重大失误”。

大金说:“具体细节文档中没有记载,文化局鉴定中心的工作分配一向比较细,书画鉴定组人员人数一向不多,一般是1-2名,褚霞当时那个组里没有合作的同事。我询问了一圈,几个那时候就在文化局从事类似工作的同事,都说褚霞应该是渎职,鉴定失误。但是具体是鉴定了什么文物,发生了什么样的错误,分属不同科目的确实也不知道。”

丁春:“鉴定失误?”

“对,我调阅了那几个月里经手文化局的所有文物清单。”大金说,“很惭愧,确实是看不太懂。”

清单并不算长,丁春接过来翻了翻,大多只标了个字画的标题,有的连作者也没有,并没看出什么来,随手递给了方路微。

方路微接过来看了一眼,放在了一边。

刘天松问:“你刚才说,有两次例外?”

大金说:“对,第二次是大约一周后,6月17日,是一次纪律处罚,内容是……呃,破坏公物。”

其余三人一起愣了愣。

大金接着道:“这件事我也问过,说褚霞忽然冲去当时的主任办公室,最后办公室窗户被砸了。”

刘天松问:“所以,是两人发生冲突了?”

大金接道:“对,据同事说,两人大吵了一架,动静很大。褚霞之后接连几天状态就不太对劲,没过几天突发心肌梗塞。和她发生冲突的这位办公室主任姓马,2013年下半年死于车祸。我查了下这起车祸,巧了,猜猜死者名单里还有谁?”

丁春回忆了下这个时间:“曹成蹊的女儿曹天岚?”

大金:“对,当时这位马主任就在曹天岚的车上,曹天岚大学是学艺术鉴赏的,和马主任是同期生,那天刚好结束同学聚会,曹天岚顺路送马主任回家,两个人连带着一个司机,当场就一块儿没了。”

她说完,几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一直没有说话的方路微忽然轻声问:“第二次处罚的日期,是6月17日?”

她的语气不太对劲,丁春又看了眼那张单子,确认无误,问:“怎么了?”

方路微轻声说:“金警官拿过来的资料里,有一份是黄真那边拍卖会的旧资料,我早上看过一遍,2004年6月15日,华盛顿嘉x德拍出一件隋碑原拓本,因为拍出了天价,第二天上了新闻。具体是什么拓本报道上没有说,不过有一张配图,如果是专业人士的话,应该还是能够辨认出来的。”

她讲完这句,室内又静默了几秒。

丁春道:“时间上确实过于巧合了些。”

她定了定神,站起来,道:“让我们理一理思路:6月的某一日,褚……女士鉴定了某件书画文物,但是不久后鉴定结果就被证实是错误的。通常来讲,能够判断鉴定错误,一定是进行了二次鉴定,两种情况,一种是真辨认成了假,一种是假辨认成了真,褚霞更可能是哪一种?”

小办公室里有一块磁吸板,此刻被丁春拉过来当做白板,在最顶上,写上了“真”、“假”,于中间打了个问号。

“与后面的事情连起来看,6月15日,拍卖行卖出一件藏品。”

她在板上快速画了个拍卖锤,箭头顺势往下拉,继续道:“这件事在第二天,也就是6月16日上了新闻。紧接着,6月17日,褚霞就和领导发生了冲突,不久后心脏病发作死亡。”

她画了个向下的大箭头:“过了将近9年,也就是2013年,褚霞的丈夫方建明认识了曹成蹊,几个月后,曹成蹊被杀。当天方建明去曹成蹊的住所,他出发前,对当时年龄还小的女儿说,是为了妻子去的。”

大金若有所思地说:“照你说的,第一种情况,褚霞将真的藏品鉴定成了假的,后被发现,如果是这样的话,真品应该会补录入库时间,现市博物馆的藏品里,如果有当年六月入馆的隋唐书画作品……”

方路微低声说:“没有。”

大金微微侧过头:“你怎么知道没有?”

“这些文件,我刚才看完了一遍。”方路微轻声说,“自1987至今年的藏品目录我都看完了,隋唐书画类共18件,没有04年入库的,甚至往前往后的四五年,都没有符合条件的作品入库。所以褚霞当年所谓的‘重大失误’,应该是将赝品检验成了真品。”

刘天松皱眉:“褚霞将赝品检验成了真品,所以档案里不会有赝品的入库记录,即使有,馆内肯定在发现是赝品的时候,将入馆的记录删去了。如果是这样,她两天后为什么忽然又大闹办公室?”

大金瞧着白板上的线条,低声说:“因为她看到了那条新闻?”

“对。”丁春说,“一条新闻。”

她站在白板前,喃喃地道:“如果是我,为什么会和领导闹翻呢?我鉴定了一件文物,确定是真的,但过了几日后复检,却被发现是假的,我自己也有点稀里糊涂的,莫非是我鉴定错了?但是没过几天我看新闻,有件藏品被拍出了天价,正是我当初鉴定过的那件……正常人,是不是都会有那么点怀疑?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再去看看那件赝品。”

方路微轻声说:“如果她回去看的时候,发现现在的这件,和自己当初鉴定过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件呢?”

刘天松:“你是说,藏品被人掉包了?”

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呢?那个正直的、顶真的褚霞,知识分子,理想主义者,发现自己的所谓“鉴定错误”根本子虚乌有,藏品被掉包,真品被偷偷运了出去,甚至已被拍卖。她气冲冲地去主任办公室理论,却再一次被羞辱、被记过。

一个老实本分的文艺工作者,可能根本就不明白这其中的利益输送,她可能至死,都不明白自己眼皮子底下到底发生过什么。

丁春看了眼方路微,迟疑了一会儿,接着道:“曹成蹊死的时候,龙藏寺碑的拓本不见了,我们可以去查一下X士德的拍卖记录,看看它是不是04年6月,从那场拍卖会上流出来的,如果是……”

方路微抬起头,声音轻柔,却又清晰地说:“那么我的父亲,当年很可能就是去复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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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眠
连载中小谢春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