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丁春和刘天松先找到了砂砾厂,然后根据轮胎印做了基本的排查。因为前几天刚下过雨,地面比较泥泞,阮勇良的反侦察技能又很一般,他们很快按照方向,找到了方路微所在的车床厂。
现场非常惨烈,阮勇良的致命伤在脑后,几乎将整个后脑凿穿,脑髓与血液混在一起,红黄二色纠缠着往下流淌,沉重的刷着红色油漆的金属垂落下来,一端有明显的喷溅状血迹。很显然,这是一场意外。
而在他身旁,方路微头朝下被吊了起来,双手被紧紧绑住,双眼紧闭,已然陷入了昏迷。
刘天松绕到后面,仔细看了眼绑住方路微双手的绳结,低声说:“结不是她自己绑的——这男的是什么人?怎么被砸死了?你说要救人,怎么又救出个死人来?方路微不是要绑架你吗?你给我解释解释?”
丁春默不作声,眉头皱得死紧,手心都是汗。她一步踏上车床,去够上面的绳结,因为动作太急拉扯到了伤口,她却也顾不上了。
绳结被割断,刘天松在下面接着方路微的头部。
她整个人被平放在一旁干净的地上。
丁春伸手摸了一把她的颈动脉,悄悄松了口气,抽空简略地回了一句刘天松:“她没想绑架我,是她的老板想,这男的是派拉索蒙的人。”
刘天松:“那她想干嘛?”
丁春低声说:“我的脚综合检查下来情况不是很好,她应该是……联系了医院想给我动手术。她没骗过我,是我从来没给过她信任。”
刘天松也沉默了。
昏迷中的方路微,没有了那种奇特的气质加持,皮肤冷白、睫毛细长,微微皱着眉,稚态完全显现出来,愈发地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她的衣服全是血迹,有她自己的,有阮勇良死时喷溅上去的。
丁春伸出手,拍了两下她的脸颊。
完全没有反应。
丁春咬咬牙,摸到她体温似乎有点低,手掌拖住她的下巴,低声叫:“方路微。”
仍旧没有应答。
她的胸口仍在起伏,身上也不像有什么骨折之类的外伤。
丁春的呼吸渐渐急促,也不敢随意挪动她,卡住对方脖子的手往上一抬,一只手上去,就着她右边的脸颊,用力一捏。
“你给我起来!”
这一声怒吼,叫得旁边正在呼叫支援的刘天松也跟着抖了一下——而下一刻,方路微睁开了眼睛。
她像是从一个漫长的梦境里醒来,自己都还不是自己,她极其茫然地看了面前的人几秒,眨了眨眼,疑惑地、以微弱嘶哑的声音道:“丁……春?”
丁春呼出了今天的第二口长气。
她脱力般地在她身侧的地上坐了下来,方路微却好像忽然清醒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仍旧无法自己坐起来,但显然神智已经恢复了大半,那种游刃有余超乎年龄的气韵,一瞬间又充盈起来,使人无法忽略她所说的每一句话。
“丁春,查我的母亲,我母亲就是一系列事件的那个突破口。”她气息微弱、语气却十分笃定地说,“我父亲方建明,当天并不是毫无计划地前往曹成蹊家的。那份口供是错误的,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临时办公室最后是刘天松在短短几十个小时内搞定的,在市区某个大型超市库房的管理员办公室后面,可以从后门进去。四十几坪,正好能够放下两张办公桌,两张单人床,靠墙装了几个架子,所有和曹成蹊案以及当年事件有关的纸质资料,已于几日内被挪到这里。
负责转运资料的是当天骑着摩托车来接应的便衣女警大金。
大金本名叫金巧艳,名字十分朴素有活泛气,人却一直很沉默,沉默地搬东西,沉默地帮丁春去配药拿药换药,沉默地整理当年的案件资料,很少发表什么意见。
能当好便衣的,性格就没有腼腆内向的,丁春知道她这会儿的状态多半是因为她的胞弟金宝强——也就是小金。小金几天前才从重症观察室里转出来,状况算不上很好,每天结束了这里的工作,她还要赶去医院照顾弟弟。
对此丁春感到十分愧疚。这几年经过她手的钱虽然不少,但属于她自己的存款其实不多,她默默取出两万块钱,找了个空挡塞入了大金的背包——第二天这两万块被整整齐齐码成一堆,用几张旧报纸包着,又出现在丁春的临时办公桌下。
于是丁春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有用。
做过完简单的伤情处理、检查过脑部情况的方路微在第三天下午进驻临时办公室。
她与丁春目前的处境都尴尬而危险,派拉索蒙的人既然已经知道丁春没有死,蒋明辉知不知道?林剑芳呢?
任何外部设施都不再可靠,作为本案最重要的涉案人以及证人,刘天松不得不将她与已经暴露的卧底丁春一起,重新安置。
她到达的那日外头下着大雨,看起来头发又长长了一许许,用夹子将过长的一侧刘海随意地别了上去,穿着一件型号略大的雨披,一只手在雨披的遮盖下,拎了个小小的黑色提包,仿佛这就是她如今拥有的一切。
她踏进这小小的一间办公室(也是起居室),似乎踏入了别人的领地,礼貌又克制地称呼丁春:“丁警官。”
好像有什么东西,又不太一样了。
丁春无暇计较这些。
阮勇良行凶当天,没来得及处理方路微的手机——当天丁春已及时将之关闭,没人再能用手机进行定位。
在方路微做身体检查的那三天里,丁春对手机做了跟踪,根据SIM卡调控了这几天的通讯详情。
记录显示,在车祸发生的这四十几个小时内,共有两个人给方路微打过电话、发过消息。
其中一个是周晓洁。
方路微带着丁春离开医院的那个下午,她发了第一条信息:“那个阮勇良来Z市了,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你小心。”
大概隔了十几个小时,她连着打了四五个电话,然后发了一连串的“你没事吧?”
第三条信息是两天前的清晨。
她在消息里说:“大老板说让我先回国,我先走了。你要是没事,给我打个电话。”
大约过了几个小时,她又发。
“你不会真死了吧?”
这条信息之后,她再也没给这个号码发过消息。据黄真说,当天她就拖着行李离开了私立医院,打了辆车,护士听到她给网约车司机打电话,目的地是邻市的国际机场。
另一个消息来自一个通用的国际聊天软件。
方路微的这个软件里联系人没有几个,发来消息的是一个署名Jane的号码,时间是车祸当天下午的21:40,非常简短,只有一句话。
“微微,没事的话,报个平安。”
丁春翻过这个号码的记录,几乎就是空的,偶尔有几句问候,竟然看不出两人具体的关系,但她看过派拉索蒙的资料,大致能猜到这是谁。
那位华裔大老板,苏简。
当年在公海上捞起方路微的那位好心人,她的养母……也是这次和蒋明光站在同一战线,真正要致丁春于死命,甚至为此不惜连养女也要一起牺牲掉的女人。
方路微对这位养母的情感大致也很微妙,从那三言两句的寒暄中,丁春竟然能读出一种焦虑与无措,大概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养母相处。
她醒来后,刘天松和丁春也询问过有关厂房里的死者阮勇良的情况。
阮勇良是拿着旅游护照进入的本国,一人入境,并没有随行人,他在车行租过几辆车,出现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砸死他的吊臂上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除了阮勇良自己外,也没有其他任何人的指纹。
“他是我养母的司机,也是随行助理之一。”方路微轻声说,“我没得罪过他,但他一直不怎么喜欢我,我也不知道他忽然发什么疯。”
丁春问:“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你看到了吗?”
方路微略微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没有。”
这句是大实话。
但她没有提自己晕过去之前是怎么观察吊臂,也没有提自己是怎么怂恿阮勇良将自己吊上去的。
确实,阮勇良的死是意外,即使她被吊上去,即使她的重量能够将绳索拖曳至吊臂的卡口处,即使那个卡口断裂,即使阮勇良真的为了靠她更近和她说话,所以站在那个吊臂正下方——也并不能保证阮勇良一定会被砸死。
这是一个几率问题。
她在丁春和刘天松的目光里,将微微颤抖的手握紧,放在膝盖上,过了一小会儿,才语气平静地说:“那时候,我已经晕过去了。”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她垂下了眼睛,没再去看对面的人。
丁春和刘天松并没有再追问,因为此刻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这个小型办公室里的第一场正式会议,而大金带来了最新的调查资料——有关方路微的母亲,一个叫褚霞的女人,寥寥几笔写就得、看似平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