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阮勇良今年三十出头,高大英俊,看上去绝对算得上体面。他鲜少与别人剖析自我,因此也从未有机会和谁提起,他人生的前二十年是怎样如同一只残缺的瓦罐,是怎样被激流冲刷被风雨腐蚀,是怎样辛辛苦苦汲得那么可怜巴巴的一捧水,然后又眼巴巴地瞧着水从裂缝中全部流走。
家里小孩太多,六七岁已经记事的时候他就被父母点到“矿上”,开始在很深的矿井下作业,每个月的工钱有八成是直接打到父母的账上,剩下的二成勉强够他支撑不被饿死、勉强长大。他不认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以为这个世上每对父母都是这样的,每份工作都是这样的,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这样的。
直到后来,“她”出现了。
她从东南亚的小黑矿里把他捞出来洗干净,出钱给他考驾照,让他做自己的司机,带他去国外,用温言细语的关心,慢慢修补好他那周身的裂痕。
对他来说,她最开始是雇主、后来又变作了姐姐与母亲,这种单向的情感日渐浓密,最后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有一天,他忽然不想用以上的任何一个词语定义他们的关系了——因为他开始产生了占有欲,对于一切分走她注意力的人,都开始本能地敌视。
而所有接近她、能够让她关注的人里,最讨厌的也是最具威胁的,就是此刻被他用电线绑在机床上的这个女人。
这个同样也是被“她”捞出来的小女孩,甚至什么都没有做,就得到了一个完整的名分——
“女儿”。
阮勇良当然不忿过,心里犹如有一万头猛兽在怒吼在叫嚣。
这不公平。
明明……明明就是我先来的。
而这个所谓的“养女”,甚至根本不具备最基本的感恩之心与忠诚。
这种人,就应当早点处理掉。
他回过头,看着面前形容狼狈的女人,眼神逐渐变得凶狠,动作神态却愈发温柔。他俯下身,伸手摸了摸方路微的肩胛处——那里一片湿濡。
一次撞击,一次锤刺,发现监听器后,他带着她转移到了另外一处废弃的工厂……折腾了那么大半天,再强壮的人身体状态也不会太好。他用手背探了下她的额头,发现是滚烫的。
他退后两步,想了想,忽然动手开始鼓捣那个老旧的车床,动作闲适,表情轻松。
“你知道吗?人失血过多的时候,会先失温。我有个办法,能让你的血流得快一些、再快一些。”他像一个温柔的玩伴一样凑近了,“一个好消息,这车床没有完全报废,吊臂是可以使用的,我打算把你吊起来,让你去得更加新鲜有趣——你觉得怎么样?”
方路微嘴角微微弯曲了一下,抬头望着他。
令阮勇良惊讶的是,那眼神里既没有惊惧,也没有挑衅、鄙夷,反而闪着一种奇特的……欣慰。
这完全已经没有行动能力的少女,双目仍旧是有神的,她显然十分清醒,那清醒当中,带着一种真情实感的期盼与欢乐。
“你真的想弄死我啊?”她用力地笑了笑,试图证明自己的快慰,“如果你不是在开玩笑的话,那我希望你动手能够快一点。”
阮勇良:“……”
可怕的不是牙尖嘴利,而是这居然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阮勇良:“……你想死?”
“想听实话?”方路微轻轻呼出一口气,“想挺久了。”
浩瀚、繁杂如烟海般的信息与记忆,七八年来将她整个脑袋塞得如同随时都会爆炸的气球,忧伤、快乐、恐惧,一切普通人的情绪,对她来说都仿佛有千钧重。
在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很难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她偏偏爱上了那样一个人。
而“那个人”最后扎下来的那一锥子、推她的那一把,对她来说,已经可以说是明确的拒绝了。
“活着也行,死了也行,我不至于自己去寻死,但如果有人要杀死我……好像也没那么不可接受。”她喃喃道,“我能给你几个建议吗?”
阮勇良心情有些复杂:“……什么?”
方路微:“有点仪式感,倒着吊吧,绳子找根没那么结实的,吊高点。”
阮勇良没听明白。
方路微轻声说:“绳子断了,砰一下掉下来,脑袋着地,血花花的。当然也有可能绳子没断,血先流完了,一个设置,两种可能,谁也不知道最后是哪种死法,你不觉得比一两刀扎死我有意思吗?”
她说这话时候语气轻飘飘,没有任何起伏,好像根本不是在谈论自己。
阮勇良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简直是见了鬼了。
他骂骂咧咧地拿着绳子走过来,将她捆起来,捆在吊臂上。方路微完全没有反抗,就这么冷眼观察着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时不时还要插一句嘴,“这边紧一点”“别不敢用力啊”“对,就这样,吊起来。”
身体翻转过来的时候,浑身的血液骤然冲入了头顶,她勉强看了一眼摇臂,没有力气再说话,于是顺其自然地闭上了眼睛。
她一安静下来,便能听见阮勇良慢慢靠近,像是炫耀又像是在宣战般地,聒噪不间断地讲话。
方路微神智已经慢慢开始有点不清醒,其实完全听不清对方具体在说什么又在抱怨什么。这个她的熟人,像她这几年来接触的许许多多别的熟人一样,可悲可怜所掩盖住的,全都是自私与恶毒。
我也是这样的。
方路微想。
几乎也就在这个时候,因为她的重量,吊住她的绳索卡在机床摇臂中间的细缝里,前臂部分的安全锁应声打开,偌大的机器臂在关节处弯曲,无声无息地砸了下来。
阮勇良说话的声音骤然停止。
足有小臂粗的摇臂像一个摇摆的大铁锤一样荡出来,楔子形状的前端猛地嵌入他的后脑。
他仍旧盯着面前的方路微,方路微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没有看他一眼。他的瞳孔渐渐收缩,身体依靠在车床边,以一个歪曲僵硬的姿势,几乎是迅疾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鲜血汩汩地流淌,一切都仿佛是无声的。
吊着方路微的绳子仍旧挂在摇臂的最高点上,因为下方摇臂的撞击,绳子轻轻地摇晃着,连带着她整个人也跟着轻轻地摇晃。
她仍旧在失血……加上脑震荡的作用,显示感觉到恶心,又感觉到喉头有血腥味。
意识趋近模糊。
渐渐地,她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这雾气仿佛是活的,好像正在竭力地,要将她与这个尘世彻底划清界限。
她甚至感受到了一种解脱。
直到一双手拨开了雾气,毫不客气地捏住她的下巴。
然后毫不客气地,捏住了她右边脸颊上为数不多的肉。
有个同样耳熟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在她耳旁吼。
“给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