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双！老师布置的柳体练笔你还差几张啊。”苏嘉将下巴靠在椅子上，半撑着椅子腿，摇摇晃晃的看着毛毡上的字，“你是在练……《玄秘塔碑》？”
“嗯，还差三张。”谈双答着话，可胸口那一口气却是不敢松懈，握毛笔的手更是稳稳当当。
苏嘉不敢多打扰她，噤声细看。
柳公权玄秘塔碑，书体端正瘦长，字字气脉一体，确实是柳体的登峰造极之笔。谈双资历不深，字形肖似有余，但笔力已经可以看出三四分意境，对于这个年纪的笔者来说，已是尤为难得。
不愧是曾老师看中的学生。
当谈双练完了当前这一页时，翻至下一页，却不急着落笔，皱起眉来。
苏嘉：“怎么了？”
谈双轻轻放下毛笔，靠在笔搁上：“这篇字帖……差了一页。”
“我当什么事儿呢。”苏嘉翻了翻那副字帖，“你就直接接着这页练呗，反正后面和老师说一声就没事了……图书馆的字帖缺页的也不少，早该更新换代了。”
“不行。”谈双揉了揉手腕，“中国书法的字气韵是连贯的，尤其是这些大家手书，断了的话，感觉就不同了。”
苏嘉：“那你是想……”
谈双叹气：“只好再去学校图书馆换一本了。”
苏嘉更泄气了：“算了吧，最近大家都在准备考试，柳体的字帖应该都被借得差不多了，更何况是《玄秘塔碑》，你去了估计也只能扑个空。”
谈双停顿的动作，指尖敲了敲桌面：“我记得曾老师说，市图书馆好像有专门整理的字画分区……”
苏嘉当下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市图书馆离咱们这儿可隔得不近呢，公交车都得再换两趟乘，这外头天寒地冻的……你一会儿回来还拿得动笔吗？”
“那就当中途休息了。”谈双打开衣柜，拿出自己的鹅黄色针织围巾抖了抖，给自己围上，“我一会儿回来给你带南门儿的雪梨红枣汤！”
“谢谢啦！”苏嘉有些不放心，“别把手冻伤着了！”
“好嘞！”把自己裹成一团的谈双俏皮的回应自走廊里遥遥的传来，“我知道啦！”
从迈出寝室大楼的那一刻起，冽冽刺骨的风就往谈双厚厚的衣衫里钻，米色的呢子大衣在这个带着雪色的南国似乎并没有增添多少温度，谈双紧了紧围巾，习惯性的将指尖往袖子里缩。
南方的冬天，温度也许不比北方低多少，但寒意泛着湿气，如蛆附骨，要远比北国渗人的多。
谈双望着枝头的雪，喃喃自语：“好冷，一会儿再去买些糖炒栗子吧。”
市图书馆靠近宁远大学，旁边不远处就有一条热热闹闹的小吃街，据说很受宁远大学的学子欢迎，到时候可以去逛逛。这样想着，谈双舔了舔嘴角，心情也要好上了不少。
……
“小晏，又来还书啦？”前台的图书管理员笑吟吟地瞧着上前来的青年。
晏林低头轻笑：“嗯，麻烦您了。”
图书管理员摆摆手：“爱看书是好事，这也是我工作，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
“今天还这两本书。”晏林埋着头把自己书包里的书拿出，平平整整的放到前台，“还有，上个月我在生物学书架那边看到有一本《生命问题》，今天我没找到，请问还有吗？”
“《生命问题》？”图书馆的管理员回忆了一下，“生物学那边的？好像是老赵在管来着，你还记得是哪家出版社的吗？”
“出版社……”晏林仔细回忆了一下上次被自己翻阅过两页的橘红色封面书籍，“应该是商务印书馆，那本书的全名是《生命问题——现代生物学思想评价》。”
“记性挺好。”管理员赞许一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小册子和一支钢笔挪到了晏林面前，“不过我和老赵都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你先写下来，一会儿我让老赵帮你找找。”
“好，谢谢叔叔。”晏林带着谢意点点头，一笔一划的写下自己需要书的书名。
趁着这个空当，管理员抬头看向晏林身后：“唉，小姑娘，你要借书？”
晏林埋头，眼睑垂下，字已经写到了出版社那里。
“嗯，借这本字帖，柳公权的《玄秘塔碑》。”
噗通！
商务印书馆晏林才写到“书”字，那一竖不受控的拉得极长，在一群楷书里硬生生憋出了草书的狂放来，力透纸背，仿佛要划拉开这薄薄的一页纸张，一同划拉开的，应当属晏林震颤的心房。
只在一刹那，晏林没有来得及转身，只来得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女子的声音温柔平和，但透着一骨子淡然从容的坚定。不似人间富贵柔软花，更胜且任东风木芙蓉。
字音落地的瞬息也许谈不上什么心动，可似乎就是冥冥之中注定了什么一般，为着那一句女声，晏林连最后一个字都来不及写完了，蓦然回首。
那是晏林和谈双的初见。
该怎么形容那一眼，从前晏林只知美人眼带桃花笑好看，却从不知晓桃花眼是要生在美人面上才动人。
眼前的美人真的是美人，一身米色大衣，可以透过鹅黄色的围巾瞧见里头的毛衣领口的荷叶花边，她怀里抱着《玄秘塔碑》的发黄字帖，站定原地，书卷气溢满了晏林的目光所及。
谈双明眸弯弯，唇角还沾着一点儿糖炒栗子的碎屑，莫名的更显俏意：“同学，可以让一让吗？”
——“从基因的角度出发，人都是自私的。”
——“基因表达是基因的适应，根据不同的环境做不同的响应。”
——“我将违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永远爱你”
晏林上周才看完了理查德.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
彼时读完，他只觉得这其实是一本以自然生物学来诠释社会心理学的著作，往生物学放没有问题，但估计社会学那边也可以放几本。
那个年代，智能生活和碎片化阅读都还不时兴，还是很遥远的事，书籍分类很多时候还大多是靠着题目和标签。
那是优秀的寒门学生应该考去师范职中，毕业以后工作好包分配的时代，能读到大学的学生家庭就是底子不错的了。
那个时候普通人家的姑娘们还会用郁美净的美容霜擦脸，一块肥皂就可以解决洗头洗澡的全部问题。
晏林觉得，因为基因自私，所以他为美人的巧笑倩兮而心动不已；因为心动不已，他愿意在那一刻摒弃自己基因里的天性自私。
如果可以的话，晏林觉得，自己可以为眼前这个姑娘剥一辈子的糖炒栗子。
一见，倾心。
“小晏，小晏！”管理员唤了唤晏林，“写完了？”
“额……没有。”晏林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匆忙补完最后一个字，“叔叔……我还想借一本书，额……刚刚忘拿了。”
“什么书？”
“就，就这姑娘借的《玄秘塔碑》，刚想起来。”
奇了，管理员纳闷的盯着晏林，回忆这一年来这位理科才子的书单：“你还对这感兴趣啊。”
“对。”晏林脸不红心不跳的答着。
“嘶，那这这就不好办了。”管理员面上显得很为难，“这书我有印象，人家姑娘怀里就是最后一本了，这凡事分个先来后到，要不小晏你过些日子再来借吧。”
谈双眨了眨眼，看向晏林：“你很急着用吗？我学校里其实还有一本的，就是有些缺页，我也不急，你要是……”
“不急的！”晏林终于和谈双搭上了话，“就是挺想看看的，要不这样吧，你是学校哪个专业的，用完了再给我，好吗？”
“扑哧！”谈双笑出了声，“这可太难为我了，我不是宁远大学的，我是平江师范那边儿的，专业嘛……书法教育。”
管理员插了一句：“喲，小姑娘跑得挺远的。”
“书法教育啊……那你应该比我更急用这本书。”晏林急忙转过身，翻开新的一页，写下几串数字，“我给你留个电话吧，可以打到我们寝室的楼下，你要不要也留一个……”
“哎呦，小晏，《玄秘塔碑》虽然不剩下了下，但也不止姑娘那手上的一本，估计下周就有人还了。”管理员哭笑不得，“你就非得要人家小姑娘手上这一本吗？”
可他就是只想要她手上的那本啊！晏林委屈的想。
谈双打量了些许面前这个青年失落的神色，心下一软，好脾气的说道：“你要是实在喜欢，这本就让给你吧。”
“不，不用了，你应该更有用。”在管理员谴责“居然要和一个小姑娘抢书”的目光下，晏林磕磕绊绊地瞧着谈双说道，“我不是故意的，要不这样吧，我请你吃顿饭吧。”
谈双一愣：“啊？”
“不，不对，我可以拿你在学校的那篇残本吗？”晏林觉得自己算高等数学的时候脑子都没现在这么不够用过，“这书对我没那么重要，但我就是想看看，我可以看那本残本的……如果你信我的话……”
这话越说晏林越失落，怎么看都像是个坏人，他干脆破罐子破摔般的摸出自己的学生证：“宁远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大二学生，晏林。”
谈双居然真的认真地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青年举出的学生证，抬眸不由得莞尔：“谈双，谈笑风生的谈，双木成林的双，平江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大一学生。”
这回轮到晏林终于没回过神来：“啊？”
谈双已经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粲然一笑：“走吧，不嫌弃天寒路远，就和我一起去拿书吧。”
“唉！”晏林满心欢喜，连忙跟上了她的脚步，“好。”
管理员愣了愣，瞧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小晏，你的书还没借。”
“我明天再来！”晏林只来得及丢下这句话，已经追上了那个名叫谈双的姑娘。
注：《玄秘塔碑》全称《唐故左街僧录内供奉三教谈论引驾大德安国寺上座赐紫大达法师玄秘塔碑铭并序》，裴休撰文，书法家柳公权书丹而成，为楷书书法作品。现今保存于西安碑林第二室。
《生命问题——现代生物学思想评价》作者路德维希·冯·贝塔朗菲（奥地利）书中总结了20世纪上半叶生物学的实验成果，提出了超越传统机械论和活力论生命观之上的机体论生命观。
《自私的基因》作者理查德·道金斯（英国），首次出版于1976年。根据自然选择的社会学说的这一重要部分，用简明通俗的形式，妙趣横生的语言介绍给读者。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找原书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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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番外.见之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