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市上，各色的小摊小贩叫卖着自己的商品，红里透着橙黄的番茄上还凝结着淡淡的晨霜水露，清爽脆嫩的丝瓜尖儿上的小黄花颤颤巍巍，连竹编蒸笼刚掀开带起来的一层水雾都缭绕着糯香。
行人穿梭其间，熙熙攘攘，一派烟火好光景。
“怀微，想吃什么呢？”季淑兰掐了一把还没自己腰线高的沈怀微，小脸软乎乎的，是这个年纪孩子常有的稚嫩。
帮季淑兰拎着一袋新鲜橙子的沈怀微两眼一亮：“守霁想吃柳记生煎！”
季淑兰哭笑不得：“妈妈是在问你想吃什么？”
“好吧。”沈怀微点点头，“那我想吃柳记生煎！”
“你这孩子……”季淑兰无奈叹气，牵起自家孩子的小手，轻笑，“那走吧，我们去买生煎！”
路上，季淑兰侧眸，好脾气的哄着：“虽然去买生煎，但是周末，怀微还可以再挑个零嘴，去找守霁玩的时候一起吃哦。”
“好！”小孩子欢呼雀跃一声，兴致勃勃的描绘起在自己眼里的大事，“妈妈，昨天谈阿姨教我和守霁练字，谈阿姨夸我写得好！”
季淑兰附和：“是吗？我们怀微这么厉害呀。”
“谈阿姨还奖励我和守霁吃糯米奶糕！南瓜红枣馅儿的！我多写了两页字，阿姨多奖励了我奶糕，昨晚我就用保鲜膜封好，放在冰箱里的。”沈怀微一脸快夸我的小表情，特别神气，“给爸爸妈妈们留着的！”
季淑兰笑眯眯的捧场：“哇，怀微好厉害呀。那我们一会儿也去买好吃的，送给守霁和谈阿姨，谢谢他们，好不好啊？”
“好！”
沈怀微的喜悦还没维持多久，就又忧虑思索地问道：“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他还没看过我练的字。”
季淑兰握着沈怀微小手的指尖一紧，神情却是放宽柔软，慈爱不已：“爸爸很忙，工作完了就回来。”
“那爸爸什么时候工作完啊？”
季淑兰不确定：“可能……要很久吧，但也可能很快。”
“守霁的爸爸工作也很忙呀。”小沈怀微扯了扯妈妈的衣袖，诺诺低语道，“为什么我不能像守霁一样经常看到爸爸？”
季淑兰心间一颤：“因为，是不一样的忙呀。”
“怎么不一样了？”现在的沈怀微尚且还不太懂，大人不都是要去工作的吗？就像小孩子要上学一样，小孩子要学差不多的知识，那大人工作也就应该是差不多的呀。
“就像你晏林叔叔和谈阿姨，一个是大学的老师，一个是艺术学校的老师一样，他们是一家人，都是老师，工作也不一样啊。”季淑兰笑意浅淡，“怀微和守霁是很好的朋友，是不是也有不一样呢？”
沈怀微埋头踢了一颗小石子儿：“对。”
季淑兰停下脚步，半蹲下身，将目光和沈怀微平视对上，认真地问：“怀微喜不喜欢守霁和谈阿姨，晏叔叔呢？”
沈小朋友这次回答很肯定：“喜欢！”
“那怀微喜不喜欢柳记生煎的叔叔和楼下小超市的爷爷奶奶们呢？”
沈怀微点头：“喜欢，上次艾奶奶还给我们煮绿豆汤喝。”
“那怀微喜不喜欢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呢？妈妈记得许老师还奖励过怀微奶糖呢。”
沈怀微：“喜欢。”
“怀微，你喜欢这些认真生活的人，这些对你很好很好的人，可如果有坏人要让大家不能开开心心的幸福生活下去，那怀微会伤心吗？”
“会。”年幼的沈怀微坚定地答道，“应该把坏人抓起来！”
季淑兰眼眶一酸，但是强忍着和自己的孩子微笑：“怀微，你的爸爸也很喜欢大家，他也想保护大家，爸爸要保护的人很多很多，所以没能经常回家看看怀微呢。”
“爸爸不是故意不回来看看怀微的，爸爸也很爱很爱怀微，怀微可以多等等爸爸吗？”季淑兰觉得自己面对这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什么语言都有些苍白，“你要相信啊，爸爸一定一定，也很想怀微。”
“妈妈，别哭。”说着，沈怀微抬起自己小小的手去擦季淑兰的眼角，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倒影着季淑兰眼角的泪花。
“妈妈，我会等爸爸回家的。”想了想，他又补充，“不会讨厌爸爸的！”
季淑兰扬起唇角弧度，擦干眼泪：“好，那我们去买生煎，好不好？”
“好！”
小孩子记忆浅，很快就把今天的注意力给都丢到要回家和自己好朋友一起吃生煎上了，惟有季淑兰还把不好受的滋味缭绕在自己心尖上。
扪心自问，对沈忱，她确实是理解的。可同样，对沈怀微，她也是愧疚的。
曾经是个青春傲气的小姑娘，觉得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认定的是一辈子的人就是一辈子的人，所以哪怕很多人劝她再考虑考虑沈忱的职业，她也义无反顾的嫁了。
但如今成了母亲，她依然不后悔选择沈忱，可就是心疼沈怀微。
心疼这个年纪小小，却对她说“妈妈，别哭”的孩子。
毕竟，太匆匆，他好像很容易就懂事了。
季淑兰怀着这般的想法，一直到返家，她牵着沈怀微慢慢走上了楼，随时关注着身边这个蹦蹦跳跳的小家伙。
“爸爸！”沈怀微忽然惊呼。
季淑兰猛地抬头，才发现自家门口前正半靠着浅眠的一个人，胡子拉碴，眼底发青，有些旧了的皮质夹克套在他身上，连裤脚都带着破损，似乎要把满身的疲倦全都拢进了自己的怀里。
不是沈忱还能是谁？
沈怀微率先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男人跟前，踮起脚尖，自下而上的偷偷看了看男人的脸，认真打量，转过身来，用气音对季淑兰喊：“妈妈，爸爸好像睡着了。”
季淑兰默不作声地走到倚墙而睡的沈怀微面前，酸涩地盯着他。
沈忱还是沈忱，还是季淑兰喜欢的那个五官端正英挺的沈忱，楼道里残余的阳光铺洒在他的脸上，被立体的五官才剪出不同的形状，哪怕他现在不修边幅，也是俊朗好看的。
只是现在的季淑兰面对这张脸，一瞬间真恨不得把自己手里那一袋子菜蔬全丢上去，然后分外委屈的大吼一句，“你还知道回来！”，最后拖着自己儿子头也不回地跨进家门，以此告终。
可心绪里再怎么翻滚激动，到底季淑兰还是没有舍得，疼惜占据了上风。
季淑兰探出手，摇了摇睡梦中的沈忱，温声：“沈忱，醒醒，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被季淑兰这么一唤，沈忱警官骤然睁大了眼，看清了眼前的妻儿后，才松下了紧张的脸色，轻笑：“你们回来啦。”
矮团子大小的沈怀微一头栽进了沈忱的怀里，被沈忱抱住：“爸爸！”
沈忱一守抱起沈怀微，一手去帮季淑兰提手里的几个袋子：“累不累？我来提吧。”
“不用，你好好抱着怀微。”季淑兰低头翻找着钥匙，“怎么不回家睡，睡这儿？”
沈忱颠了颠怀里重了不少的沈怀微：“忘记带钥匙了，想着可能是去早市了，索性就在这里等你们，没想到一等就睡着了。”
“累了吧。”季淑兰长呼一口气，弯了眉梢，拉开门，“快回家睡会儿，今天中午吃糖醋排骨、山药木耳，鲫鱼豆腐汤，睡醒了就可以吃了。”
“没事，我不困。”沈忱凝视着季淑兰，“我来帮你打下手。”
“少贫。”季淑兰皱眉，交代着，“去睡觉！要实在睡不着去陪陪你儿子，他昨晚才给你留了奶糕呢，一会儿放得没那么凉了，吃了垫垫肚子。”
沈忱抱着沈怀微，故作严肃：“唉！遵命！”
沈怀微赖在沈忱的怀里咯咯咯的笑，也跟着喊：“遵命，妈妈！”
季淑兰瞧着这一大一小，到底还是忍俊不禁。
……
客厅里隐隐约约的传来父子俩笑闹的声音，厨房里季淑兰备菜的心里流淌起某种不知名的暖意，潺潺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当锅里的鲫鱼汤漫起奶白色的泡时，不等掀开锅盖的季淑兰撒一把香菜，一只手就突然晃荡到了季淑兰眼前，给没个防备的她嘴里塞了一团软糯。
南瓜红枣的沙与牛奶糯米的香交织在一起，融成绵密的甜，细嚼其中还有椰蓉椰丝的口感。
沈忱颇为有默契地站在季淑兰身后，麻利地从备好菜的盘子里抓了一把已经切好的香菜葱花洒进汤里：“我在的话别一个人忙，怀微给爸爸妈妈留的，你也尝尝。”
“怀微呢？”
“去找晏老师家的守霁玩了，放心，他记得早点回家。”沈忱束好自己的袖子，拿起案板上的菜刀帮季淑兰剁起来了排骨，“怀微说……今天提起我，你哭了。”
“没有，孩子瞎说的。”季淑兰随意的望向厨房的窗外，随手拿了一根葱熟练地打起葱结，“山药也帮我片一下。”
沈忱用白瓷盘把排骨盛好：“好。”
“我记得你走之前把茶几上的钥匙揣走了，怎么这次还是没打开门。”季淑兰漫不经心的调着一会儿做排骨要用到的酱汁。
“……呵。”沈忱沉默了一会儿，笑出声来，“老婆厉害，记性真好。”
季淑兰蹙眉：“不想说就滚……”
“应该是掉山里了，拘捕行动的时候有个人耗子似的，往山里钻。”沈忱洗干净的菜刀，开始给山药削皮，“当时，在树林里摸着黑和他打起来了，应该是那个时候掉的，别担心，待会儿我就去再配一把。”
季淑兰心头一跳：“你人没事吧？”
沈忱乐呵：“没事，有事我还站在你面前？”
不安愈发浓厚，季淑兰丢下手里的菜就冲到了沈忱跟前，直接上手去拉扯他的外套：“把衣服给我脱了，是不是又伤到哪儿了？”
沈忱怕伤到季淑兰，一把扔下手里的菜刀，两手举过头顶：“没没没，季小姐，光天化日之下你居然公然非礼警务人员……”
“沈忱！”
沈忱警官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肚子那儿被划了一道口子，不深，被我躲开了。”
“受伤了就给我滚去休息！刚才怀微是不是还扑到你怀里了，撞到你伤口没有？”越说季淑兰越气，死死攥住比她高一个头的沈忱的衣领，“你还来厨房干什么！让医生看过了没？”
下一秒，沈忱抱住了自己眼前的季淑兰。
顾虑着他的伤，季淑兰动作霎时就软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沈忱把脸埋进季淑兰的颈间，轻轻嗅着她发间惯用的洗发水的香，不停的道着歉，“我错了，对不起。”
季淑兰没能忍住，眼泪夺眶而出：“孩子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家，你要是回不来了，我该怎么跟他说？你说啊！我该怎么跟他说，说爸爸睡着了还是不要他了？”
“淑兰，我……”
“沈忱，你要是真走了，你想过我和怀微吗？”
“对不起。”
良久，直到季淑兰情绪彻底平静以后，沈忱才松开了这个拥抱，安静且自觉的替季淑兰打着下手。
季淑兰关了火，鱼汤火候已经有些过了。
沈忱在她身后，开口：“我想过我要是不在了的事。”
季淑兰顿在原地。
“你一定要把我忘了，把沈忱这个人相关的所有回忆全都丢得远远的。最好再有个其他人陪着你走后半辈子。”沈忱的语调平静，竟然还透着笑，“咱们唯物主义者不信前世今生，也不兴封建迷信那一套，你不用守着觉得对不对得起一个死人。”
“最好能遇见一个一切以你为先的，凡事都能把你摆在前面的，那个人眼里必须是你最好看，可以帮你做好了早饭再来叫你起床，你想做饭就帮你打下手，你不想做饭直接赖在沙发上看电视也行。”
“不是一年到头都见不着一个人，记得你生日，记得你哪儿不舒服，每天按时下班，记得给你带点心。”
沈忱轻轻的笑，声音里说不出来的苍凉：“季小姐，可以吗？”
啪！
季淑兰转过身，毫不留情的扇了沈忱一巴掌。
呼吸声起起伏伏了好一会儿，她听见自己说：“好。”
“你要是走了，我一定立马忘记有个叫沈忱的人，绝对不会再想你。”
沈忱揉了揉季淑兰方才扇了他一巴掌的手，如负释重地说道：“歇会儿吧，剩下的我来。”
后来，沈怀微开心的回了家，手里还攥着谈阿姨送的小毛笔。
后来，沈怀微长大了，她和沈忱也慢慢的老了，她估摸着，过些年，沈忱也该退下来了……
后来……
后来，季淑兰没有遂了沈忱的愿。
他让她那么伤心，她偏不让他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