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谙习惯了自己总是舍不得多开一盏灯的家在某一天忽的灯火通明,甚至破天荒的厨房的灯也一直明亮着,餐桌上摆满了菜肴,简单家常,却已是平日里不多见的了。
而在餐桌前,坐着一个陌生的叔叔。他半张脸被灯光照不到的影子淹没,剩下在光里的部分朝着成谙挤出一个笑。
仿佛是恭候多时。
“你就是谙谙吧。”
“谙谙回来啦!”奶奶从小小的厨房里钻了出来,麻利的小老太太手里还端着一叠刚刚煞费苦心熬好糖色的红烧肉,“快坐,快坐,今个儿有客人!”
这份不同寻常的热络将成谙的心给挤到了嗓子眼儿,但还不等她做出如何反应,就被奶奶一把给攥住了领口,不容拒绝的给拽到了男人的身边:“快坐着!这是你方叔!在玻璃厂上班,别让人看笑话!”
干惯了粗重农活的老人力气大得出奇,几乎是要把成谙给推到那个陌生人的怀里,背后那个男人顺势伸出手来,拖了一下差点儿栽倒的成谙。
陌生的茧子和温度隔着苍白的校服探入年轻的女孩的腰间,小动作的摩挲。
成谙一个哆嗦,猛的扶稳自己,跳出了那个让自己不适的范围!
她听见自己说:“对,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很多年以后,成谙都忘记不了那一句颤抖又怯懦的抱歉。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那句对不起,不明白为什么在场所有的人都觉得理所应当。
尤其是在用餐的时候,奶奶一个劲的劝着成谙给叔叔夹菜,甚至讲她朝着那个方向挤时,成谙总是会被那个个男人含着笑,有意无意的擦过手臂,脸颊,腰间……
奶奶贪婪地盯着成谙:“谙谙,再给你的方叔夹块肉。”
成谙看着距离男人不足一筷距离的红烧肉,沉默的递出了筷子。
男人笑了笑:“谙谙刚放学,几年级了?”
“初二了。”奶奶接了句口,“再一年多就读完了。”
所谓的读完了,是指不用出半分学费还有一定补助的九年义务教育要完了。成谙知道,奶奶没考虑过她上高中,如果不是在学校可以更好领一些补助,可能也不打算让她继续读下去。
“……奶奶,我吃饱了。”成谙无意再掺和着这顿饭,纵然桌上富足的食物已经是她极少吃到的美味了,她却更觉得自己似乎和那白瓷盘子里的肉更同病相怜。
奶奶瞥了她一样,故作亲切的笑说:“谙谙,今天方叔睡你房间吧。”
“好……”成谙埋着脑袋,“那我收拾一下沙发,今晚我……”
奶奶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她的话,像是轻描淡写地掐死了一只猫儿的呜咽:“你就睡你房间!”
啪嗒!
木制的筷子戚戚然然的落地,成谙脸色白得吓人,裸露出来的一截儿细瘦的手臂被激灵起一连串的鸡皮疙瘩……成谙一害怕就会这样。
“奶奶……”
坐得离成谙极近的男人只是低头喝酒,不做声,眼里伴随着酒意酝酿着不可知的情绪。
“奶奶十四岁就嫁给你爷爷了,你现在也差不多。”奶奶吃了一口饭,混浊的眼球看向成谙,“你以后还不知道嫁不嫁得出去,现在先定下也好,算给你找一个依靠,我也对得起你爸。”
那是她的奶奶。
一席话听得成谙头皮发麻。
她低头看着盘子里死不瞑目的鲫鱼,葱丝姜片将它的尸体装点得诱人;一瞬间,她竟然有着和它肖似的切肤之痛。都是待价而沽,然后,一刀宰杀。
奶奶是刀俎,她是鱼肉,陌生的叔叔是买家。
“谙谙,奶奶也是这么过来的,听话,奶奶不会害你的。”她唯一的亲人这般说着,成谙几乎要被看似一字一句的关怀给吞噬殆尽。
她记得很多同学说,自己的爷爷奶奶最好了,爸爸妈妈们一发火,他们就往老人家背后躲,慈爱的长辈们会把他们护在身后。
老师在课堂上笑话说这是“隔辈儿亲”!
她听说,这才是很多同学家的现状。
奶奶说她十四岁就嫁给了她爷爷,所以自己也可以和她没差别。可纵使成谙才初中,已经上过太多关于生理卫生和自我保护课的她也知道……不对的。
这是不对的。
这不是没有按时交作业的不对,也不是算错了一道题的不对……成谙也说不明白,可就是不对的!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对自己血亲的人生麻木到了这种境地?
为什么时代在改变,观念在改变,有的人就是自以为是的认为可以一成不变?
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习以为常的将自己的苦难一起加注给别人,理所当然?
成谙在心底无声的嘶吼着,可是从外在看上去,她似乎就是无声无息的模样,几欲要停滞了呼吸。
这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振聋发聩。
“谙谙。”一直喝酒的男人开口了,脸色微醺,“别怕,你要是害怕,结婚就再等几年,我们可以先定下来。你奶奶已经收了礼金了,赶明儿叔叔带你去买身新衣服……”
与他相比,成谙脸色却难看的要命,七零八落的理智告诉她,绝对绝对不能将主动权让出去,尤其是今晚!
“奶奶……”成谙僵硬的转过头,“礼金多少?”
被这样子艰难又悲怆的目光注视着,奶奶难得的有些心虚,虚张声势地发火砸筷子:“怎么!你吃我的穿我的!我不能收点儿礼金吗!”
“礼金是多少!”成谙难得的蹭起身来,放高了音量!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的和她的奶奶说过话。
“两千五。”男人忽的替她奶奶回答了,“谙谙,我记得你和你奶奶一直都是靠着低保过的吧。”
男人的语气即同情又嘲讽,讥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两千五,她的价值在她奶奶眼里,就只值得两千多。
可能在这个愚昧又无知只能领着低保过日子的老人眼里,她真的只值这个价。
“奶奶,我平时吃的是学校,有补助,在家吃的也不多。”成谙拼尽全力的让自己努力的直起腰,不要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股子劲儿给泻了,“而且上半年隔壁刘婆婆家嫁孙女儿你也看到了,彩礼就收了有快小八万了,那时候刘婆婆说的什么你也听到了。”
不要慌,不要慌……还有余地。
成谙安慰着自己,咬死了牙把自己浑身的战栗给压住:“婆婆说……多亏了孙女多读了几年书,人家看姑娘知书识礼的,才多愿意出些彩礼的。”
“奶奶,你现在只能拿到两千,可是能用多久呢?”成谙扯着一个不成熟的谈判的笑,“而能拿得起八万的人,还差了平时孝敬你的吗?奶奶,就几年了,咱们总得再看看不是……”
男人阴沉着看着眼前的成谙:“我还可以再加。”
“方叔叔在玻璃厂上班!”成谙不给奶奶多想的机会,“多好的工作,还稳定!不过工厂也人多眼杂的吧……”
她鼓起勇气:“我还有一年多才毕业,如果我不回学校老师会来找我,我,我还没到年龄……如果老师报警,我不清楚我会对警察们怎么说。”
“叔叔,如果事情闹大了,这能不能成事情小,你以后还能孝敬我奶奶吗?”成谙强迫自己看向男人。
成谙告诉自己……不要转开目光,不要害怕。
那时的成谙不知道世界上有个词汇叫“物化女性”。可是她没办法,她知道自己每一句商量都是把自己给明码标价。她不想的……真的不想的……
她抛出的理由是他们要考虑在乎的,却不是她。
她希望自己可以独立,她不想依靠别人,她希望自己可以靠自己走下去……就像简.爱一样。
她希望自己可以有一天不要像形容一个货物一样来描述自己的价值,成谙想……我想活得有尊严一点。
有尊严一点,这似乎不该是她这个年纪来深思熟虑反复咀嚼的问题。可就是这样,她想活得有尊严。
可以做不依附他人而神采飞扬的生命。
但不是现在。她现在不论是年纪还是能力都不占优势,她必须得用这样刺耳的借口来委曲求全。
实在是悲哀……
最后,那一天,男人到底还是离开了,带着那两千块钱。
成谙被奶奶狠狠的扇了几个巴掌,踢了几脚,她却顶着红肿的掌印在被窝里抑制不住的傻笑,劫后余生,原来是这种感觉。
自那一天起,成谙比此前的任何一秒都要更深切的认知到学习对自己的重要性。不止是曾经简单的买糖,这有了一个更加复杂直接的原因……逃。
她想逃。
逃离她的奶奶,所谓的方叔,或者未来可能出现的“张叔”、“李叔”!
逃离这一地鸡毛,满眼泥泞。
后来她还碰见过几次那个男人,他有意无意的在她放学时候出现在她的学校附近,有意的打招呼,有意的跟在她身后,甚至还想着在进一步。
她能做什么呢?
成谙能做的,只有一次比一次更警惕,死死拽住自己的书包带子,走得比谁都快。
可她所在小城太小了,紧凑又狭小,人们抬头不见低头见。
有接孩子放学的家长认出来那个男人,早些时候就听说过他手脚不干净,人品不端;连带看成谙的眼神也不对了。
时间一长,身边的女生便经常同她疏远了。甚至还能听见偶尔她经过时,有人在嘀咕“不正经”几个字……随后在她的身后炸出大笑。
笑声和刺啦啦的阳光混在一起,明明应该是作文里关于美好的意象,却在现实中扎得人生疼。
也就是那个晦涩又灰暗的时间节点里,白蓉蓉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依旧是一个放学的下午,大雨滂沱,她的伞不知被谁拿走了,在走廊的附近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有人躲在拐角,观察着成谙的反应。
成谙抬起头,望着那一片阴郁至极的天空,天空是一个委屈的孩子,放肆的嚎啕大哭。
有点累。
其实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该生气悲愤了。她想,她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和班上的任何一个同学说过话了。
那个时候她对寂寞没有太深刻的感觉,她只是觉得,很难受,是一种沉闷迟缓又封闭的难受。不是锋利的刀子划过血肉一瞬间的撕心裂肺,而是用一块沉闷的巨石摩擦着完好的肌肤,直至捣成肉泥。
原生家庭没有给予成谙任何安全感,而学校的环境似乎也在一点一点的恶化。
课本上教过她世界很大,可现在目光所及,两点一线,竟然毫无容身之处。
成谙不想再追过去问那些人把她的伞放在哪里,因为没有证据。而一个人的质问不是事实,一群人的口径统一才是事实。想着,成谙麻木地跨进了天空的泪幕中。
随后,一顶粉色的伞也跟着追到了她的头顶——白蓉蓉穿着和她一样简单平常的校服,只是可以从她领口看见内搭衬衣精致漂亮的荷叶边,举着自己淡粉色的小伞,笑得微微露出虎牙。
她问:“没带伞吗?成谙?”
成谙鼻子一酸,时移瞬转,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小学的语文课堂上,瞧见的那个含着笑意春风、眉眼温柔的年轻老师。
她们成为了好朋友,形影不离。
白蓉蓉永远都是温和善良的天使模样。在同龄的女生里,像是一个闪闪发光的小公主,有很多男生喜欢她,从来不会担心会面临成谙的境地。
她会拉着成谙轻轻的问问题,还会用一种很崇拜的目光夸她聪明。
以及,白蓉蓉对待她那微风和煦的态度。
两人之外的人群沸腾着的风言风语欲演欲烈,有人说成谙很做作,有人说她仗着成绩好给老师告状,还有人说她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小媳妇。
曾经对这些话已经痛的没有知觉的成谙才觉察到了害怕,如果白蓉蓉相信了他们的话,那该怎么办?
她惶恐不安,终日不宁。终于再一次撞见一个女生在白蓉蓉面前说她很脏,和社会上的男人不清不楚得时候……成谙泣不成声。
她悄悄的退出教室,不敢让白蓉蓉发现她的存在。她躲在了天台上,蹲在建筑物的影子里哭的不能自已,连上课铃响也没有回去。
这是成谙第一次逃课。
狼狈不堪的成谙最后还是回去了,两眼通红。因为她平时成绩一直很好,老师以为她是去忙什么别的任务了,并没有注意到她逃课的事。
也只有白蓉蓉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
那天放学,白蓉蓉一如既往的拉着她,软软的问:“成谙,我想听你说的。”
不过是一个辩驳的机会,却令那时候的她自脚底到头顶,迸发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天底下最好的人是白蓉蓉。
那年的成谙这样想。
生活如何艰难,成谙都觉得自己可以撑下去了,哪怕那份依靠来自柔弱软糯的白蓉蓉,成谙都觉得自己找到了坚强的理由。
这样畸形的平衡一直持续到毕业的那一天。
成谙原本可以去市重点的高中,但她选的却是另一所普通高中。因为成绩优异,那所高中提出可以免除她的学杂费,还可以有学校的一定补贴。
而且,那所高中……白蓉蓉也在。
她们确定各自高中的那一天,白蓉蓉也是那样软软的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说:“真好啊,成谙,我们又可以在同一所学校了。”
那是七月盛夏艳阳天,白蓉蓉放下了在上学时需要扎起来的头发,穿着漂亮的白色衬衫裙,领口系上了深蓝色的蝴蝶结。整个人在明亮到滚烫得日光下熠熠生辉。
她的背后有茂盛的青葱草木,随着少女的笑一起摇曳,万物生机。
那一眼,成谙心底骤然地失重,心跳剧烈。
她似乎……在某个时刻,不知所措的拐入了另一条道路。至于歧途与否,已经不是那时她所能考虑的问题了……
抱歉,前段时间真的太忙了,一周做完了三个比赛和一篇结课论文。感觉好像很多事都忽然蹿过来了,麻烦大家等这么久了。
成谙的视角有些压抑,我尽量赶紧写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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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43.天底下最好的人是白蓉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