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谙，你看着老师，和老师谈谈。好吗？”一大早就从其他校区赶回来的何心只觉得自己一个头八个大，她已经和成谙无效交流了一个半小时了，可惜成谙就是软硬不吃。
虽然她是成谙的辅导员，可其实在此之前，她对这个叫成谙的小姑娘一直都没什么印象。
一个年级一个专业要负责的学生不少，何心实在是很难一个一个记清楚。如果不是昨晚警方打到自己手机上的那一通电话，可能直到这届研究生毕业，她都不会知道自己还带了这么一个小姑娘。
坐在一旁负责记录的小李劝得苦口婆心：“姑娘，你看，人这一辈子有什么想不开？你要是真的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事你找警察啊。”
而成谙，昨天夜里那一针镇定剂的药效似乎是过不去一般，坚决贯彻落实沉默是金的原则，发散着自己那双幽黑的瞳孔，望着自己床位面前苍白的空墙。
好似打不破的僵局。
威逼利诱其实都试过了，可惜这姑娘连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仿佛隔绝了所有感官。如果不是医生那头非常不建议，小李几乎都想从刑侦那边借几位预审科的同事来帮忙了！
门口忽的传来了几声礼貌的敲门声，两人寻声望去，是晏守霁。
刚进门的青年面容俊秀斯文依旧，只穿了简单的短袖衬衣和牛仔裤，手里还拎着一个印有常见的便利店logo的购物袋，应该是来的路上顺便买的。
晏守霁颔首示意：“何老师？您来了。”
“这次麻烦小晏同学了。”何心苦笑了一声，“是我工作上的失误。”
“我也有责任。”晏守霁敛眉垂目，“作为她的带队师兄，其实应该更早发觉问题。”
其实他已经发觉了，只不过意识太晚，才造成了现在的局面。
说到了这儿，晏守霁从刚才就一直拎着的购物袋里拿出了一盒速食粥，水汽与热度汇合，在透明的塑料包装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带着浅浅的余温。
“成谙，吃点东西吧。”晏守霁不紧不慢地放下病床上的小桌，把一次性餐具熟练的摆好，“是便利店里的速食粥，将就一下。”
何心暗道不好，自己一路光顾着怎么处理善后，确实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的成谙，似乎没有人管她是否吃了早餐没有。
而一边做摆设的小李愣了半秒，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眼前的这个容貌姣好的青年……做事风格和沈怀微挺像的。
总是在细枝末节处关心。
几乎连呼吸都要寂静的成谙眼睫颤了颤，情绪终于有了些变化，声音很小：“晏……晏师兄。”
晏守霁低头看她：“嗯。”
瞬间，何心跟小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么个大早，这位姑奶奶终于吱了个声儿！
“他们，怎么样了……”成谙怯懦地低语，“那两位警官。”
“都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晏守霁却又是反问，“为什么不问何老师和这位警官呢？他们要来得比我早多了。”
成谙又不做声了。
何心老师：“……”
小李警官：“……”
姑娘，你故意的吧！两人默默悲伤的抹了一把心酸泪，难得的心有灵犀。
再度恢复了缄默的成谙依然维持着原状，也不看晏守霁刚刚带来的早餐。也许在她看来，所有的善意与恶意都和自己无关了。
晏守霁不急，找了个位置坐下，也不继续劝成谙动筷子。
“昨天我刚把点命册拍给邱老师，老师就注意到你的缺勤了。”晏守霁平静的叙述着事实，“你最近请假次数太多，他担心你有什么事，不好处理，让我下次课找你谈谈。”
成谙把头埋得更更低了几寸。
晏守霁：“不是每个大学导师都像邱老师那样的，虽然要求严归严了些，但是却很少为难学生，也好交流。这一届，我记得你们有很多同学都羡慕被邱老师带的研究生。”
“……”
“他当时一眼就相中了你。”
晏守霁扫了一眼成谙：“老师跟我说，说这个小姑娘不简单，虽然面试的时候有些紧张，但是专业能力很优秀啊。”
“我们这个专业的研究生在本院横向比较，工作强度太大，很多时候，大家都有些熬不住，或多或少有些应付。”晏守霁继续说道，“但是即便是这样，你也敢去试那个错，对于现在的你们来说，很难得。”
恰恰是因为成谙的出类拔萃，才让晏守霁对她有了一定的印象。
晏守霁淡淡的笑着：“说实话，我每次看到你的名字，就想起白居易的《忆江南》。”
提及此处，病床上纤细的成谙陡然嗦瑟了一下，不敢再听下去。
“我毕竟只是你的师兄，很多事情我不清楚，因为没有切肤之痛，也没办法和你言之凿凿来指责你是不是懦弱。”
“只是，要多难捱过去……”青年的话语里带着安抚和无奈，“成谙，你那么努力争取来的人生，才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要多难捱，才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师兄的言辞里没有责备她不爱惜生命，温和又疼惜。
人之一生，看似是在不停的做着加法，年岁在增加，回忆在增加，经验在增加；一点一点的，铸起了每个人截然不同的楼台。
所谓抛家别业，简短四字，可以写得痛快，但人间一百年，又有多少人真正能做到呢？
可成谙却都不要了。
年纪轻轻，干脆利落得令人心凉。
晏守霁话音刚落的那一刻，成谙觉得，人生……真的是个好沉重的话题。
“师兄，我……”成谙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她努力准确的遣词造句：“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努力，生活才可以变得好了……”
……
成谙的名字取自白居易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据说，是她的父亲给她取的，她的父母就是相遇在江南。而具体是不是，已经无从考究了，因为她一出生就没了父母。父亲早早因病离世；而母亲……改嫁了，不知所踪。
但成谙依旧坚持着这个据说。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像一个也曾是带着期望与祝福出生的孩子。
奶奶不喜欢她，老觉得是她不是想要的小孙子，是个小拖累。也不喜欢她的母亲，觉得那个女人克死了自己的儿子，连带着，更不喜欢成谙了。
成谙念小学的日子里，在学习《忆江南》的这首诗时，她把这首诗给默念了无数遍，直到她是全班第一个背下这首诗的小朋友。
老师问，谁会背了吗？
一向沉默寡言的她努力的举起手来，在全班面前背完了这篇《忆江南》。
一字一句，童声稚嫩。她背得很认真，那首诗里，有她的名字。
“风景旧曾谙，也是成谙的谙呢。”年轻的语文老师亲和的笑着表扬她，唇畔的梨涡又甜又柔，“有日出、有春天、有花、有水，是个很美好的名字。”
那也许只是一个老师为了带动课堂的教学方式，可就是因为那一句话，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成谙都抗拒不了带着温柔气质的人。
成谙发了疯一样的好好学习。似乎要把自己在家庭里对成年人世界里缺失的那一块感情给用老师的关心来弥补。
多一点表扬就好，成谙想，自己不贪心的。
老师教她，好好学习，可以有个好的未来。其实这句话本质上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好好学习确实会更能拥有一个好的未来，只是当时成谙年纪太小，老师来不及教给她更多。
这简短的一句话，概括不了人生，就像一句省略了千难万险的缩写，省略了太多的附加条件、可能机遇和前提要求。
即便如此，成谙也依旧是感谢老师的，因为那句“好好学习”，虽然没有直达成功坦途，至少她的未来避免了太多的惨淡。
奶奶一直不喜欢她，也不觉得成谙自己会有什么出息。
成谙告诉自己没事，只要自己长大就好了，至少奶奶还是给了她生活的物质基础……同样的是童年，她不敢和家里说要漂亮的衣服，不敢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赖在奶奶身旁要糖，甚至日常生活中连多吃一口饭都不敢。
她尽可能的压缩了自己成长所需的多余的养分，不给任何人添乱。
成谙一直都很瘦，也不高，是小时候大筒子楼里不被左邻右舍喜欢的面黄肌瘦的“野孩子”。
她的童年仰望可以看见的灰扑扑的筒子楼框画出的天空，最明亮的颜色是墙角裂缝挣扎着开出的小黄花。
明黄色，灿烂的明快。
小时候成谙最大的娱乐消遣就是从学校的图书角借一本名著小说，在天还没黑时，在开着明黄小黄花的角落看完。
她在那个灰白无力的角落，翻阅完了一整本《简.爱》。
夏洛蒂.勃朗特的遣词造句为成谙勾勒了自己还尚不可知的一种坚强，萌生于如简.爱一般的女性的躯体内部，孤独又自傲。
“我贫穷，卑微，不美丽，但当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来到上帝面前时，我们都是平等的。”
看完了简.爱这个孤女美丽又不俗常的一生，成谙戳了一戳墙角的花瓣，告诉自己，长大就好了。
真的真的，长大就好了。
幸福的孩子是为了不被家长管束吃糖而长大，不幸福的孩子是为了能自己给自己买糖而长大。
如履薄冰却又相安无事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她初中。
那一天，像是她人生里割裂却又自然的一道分水岭。
我贫穷，卑微，不美丽，但当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来到上帝面前时，我们都是平等的。
——摘自《简.爱》
成谙会有美好的人生的，我保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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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42. 风景旧曾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