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挂完了刘海涛电话的李长英慢慢地啜了口保温杯里的冷茶,回味着已经凉透了的过味而的浓茶涩苦。
入口寡淡,回味太沉,肖似半生。
刚和老刘通话的时候,李长英一边听着,他一边习惯性地拉开实木质的抽屉,才惊觉里头已经没再放烟了。
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心里头不好受,也已经不怎么抽烟。
原来他已经老去多年了。
刚刚的一通电话倒是像让他回了以前年轻时候。大半夜的,忽的告诉他,沈忱外勤的又把自己折腾进病房了,赶紧去收拾烂摊子,免得后面他的季小姐气恼了,不让他进家门。
说起沈忱的季小姐,李长英现在都还记得沈忱那个嘚瑟的样子。
那场本该尴尬误会的相亲,被错认的沈忱落落大方,起身自我介绍:“季小姐,我叫沈忱,热忱的忱。”
而季淑兰呢?
她红着耳朵,却依然倔强骄傲:“我叫季淑兰,不是温婉贤淑的淑,兰花似水的兰。是淑人如玉的淑,兰泽君子的兰。”
彼时两个单位的大家一起起哄,真是女中豪杰!
那段时间的沈忱特别乐呵,一心想娶他的季小姐为妻。天天一闲下来就和他们唠叨季小姐长,季小姐短。
后来,全市局都知道他喜欢季小姐。
再后来,他们结为夫妻,一个警服,一个婚纱。
育有一子,取名怀微。
李长英还喝过沈怀微的满月酒,那时的沈怀微又小又圆,咿呀学语,是沈忱臂弯里的小团子。
沈怀微小时候奶声奶气地叫他李叔叔,长大以后,也做了警察,就叫他李局了。李长英就看着这个孩子,带着沈忱的警号,走着沈忱的老路。
“沈忱,你儿子跟你真是一成一的像。”李长英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们那群人里,沈忱早早结婚,早早抱上大胖小子,最终……因公殉职。
他的儿子是他们这些老朋友们照顾的第一个小孩,又乖又懂事。
李长英心疼啊,他心疼最好的兄弟留在这世上的独子,心疼那个会乖乖叫他李叔叔的孩子。
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怎么就老成的不像样呢?
不知觉间,李长英喝完了被遗忘在保温杯里没来得及及时饮尽的冷茶。
人走茶凉,他却喝完了。
很快,李长英敲了敲手机屏幕,准确地找到一个联系人,陆鸿。
陆鸿的电话很快被接起:“喂,老李。”
“喂,老陆。”李长英收了收自己的嗓子,“拜托你个事儿。”
“什么事?”那头的陆鸿倏忽的警惕起来,“你腰上旧伤复发了?去医院检查过没有……”
“不是,不是我。”李长英哑然,有点心虚,“咱们陆科长亲自操刀的手术,妙手回春,怎么会复发呢?”
早就已经不是小年轻医生的陆鸿只想白他一眼:“嘿!你就瞎捧我吧!照你那工作状态下来,以后华佗来刮骨都没用!”
“你最近不出门诊了?”李长英问。
“不出,没时间。”陆鸿心底弥漫起一腔不祥的预感,“你到底有什么事?”
李长英也不和他再拐弯抹角,直接三连问:“那你们科室还有号吗?手术能调不?你能来主刀吗?”
“啧——”
果然。
陆鸿脑门一疼,也不知道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还是真的诸事不宜:“我刚才调出一趟手术空当你就又来,你们一块儿说好的……患者伤情怎么样?”
话说到这份上,基本上是成了七七八八。
“知道你忙,要不是真没办法也不至于来麻烦你……是我侄儿。”李长英抿了抿唇,口腔里的残茶余味发苦,“右腿,一年不到,两次粉碎性骨折……也是个警察,他……”
“等等!”陆鸿忽然打断了他,“嘶,这个……”
手机里传来悉悉索索的翻阅的声音,根据李长英对陆鸿的了解,应该是在翻自己随身的笔记。
陆鸿语气有些不确定:“沈怀微?是他吗?”
李长英眼神一凛:“你怎么知道?”
“巧了!”已经老大不小的陆鸿也是多少年没见过这场面了,“我刚不是说了要调一场手术吗?就是他!老李,已经有人抢先你一步了。”
“谁?”
“宁远市科学技术研究院的那个秦远,秦工,你应该不认识。嗯……”陆鸿不着调地反问,“等等。你和他一个侄子啊?不对,那年纪也对不上啊,你们谁占谁便宜呢!”
李长英扶额:“滚!”
“这什么排场啊,李局。”陆鸿有些好笑,“真不是你俩说好的?”
已经一把年纪的李长英被和自己大差不差的陆鸿给闹得头疼:“我真的不认识!”
和陆鸿通完了电话,年纪不小的李局揉了揉被陆大夫给震得脑瓜疼的脑门,理了理思绪,有些乱。
秦远,市科院的人……怎么和那边的扯上了?
怀微的朋友?
……
晏守霁伫立在医院无人的靠窗走廊边,静静地吹着窗外传达而来的夜风,这里可以望见这个城市的一角夜景。
他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动作,放空大脑的盯着墨色的公路带裹挟着车灯的颜色流动,宛如夜河水面上的灯火,明明灭灭。
“我和你爸已经听小秦说了,真的没事吗?”被晏守霁一直握着的手机里传来谈双温柔担忧的声音,“怀微会没事的吧?你呢?没问题吗?”
“医生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还没有过危险期,家属目前不能进ICU探视。”晏守霁条理清晰地回答着谈双的问题,“后面还得接受一场骨科手术,所以准备转院治疗……这次还是得谢谢秦工了。”
谈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不放心:“怎么不联系我们呢?我知道小秦一直很看重你在应用方向的能力,可你以前一直走的都是学术型的方向,现在是真打算往应用那边转了?”
“我也老大不小了,万事不能总靠你们。否则到时候反而是爸为了我平白欠别人一个人情。”晏守霁扯了扯嘴角,“而且人家秦工都毕业多少年了,也不可能让爸再拿师生情分去压人家一头吧。”
“可是我们是你爸妈!”谈双有些难受,“妈不是说应用不好,我只是觉得……只是……”
谈双有些说不下去。
晏守霁也明白谈双没说完的话。
他现在前程大好,高知出身,导师看重,再加上学术领域已经取得了相应的肯定,按照既定的方向走下去,总能有自己的成就在。
如果现在晏守霁转头去做应用,也差不多是放弃了之前的诸多规划,放弃曾经的许多研究成果,重新往另一个方向重来。
“没事,妈,本质上学术应用是不分家的。”晏守霁出言安慰着谈双,“学术就是未来的应用,应用就是过去的学术。一个把握当下,一个着眼未来。两种方向人才谁也不比谁差。”
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从不相悖。
那头的谈双不再吱声了,好一会儿,晏林的低语才响起,带着安抚的意味:“我来和守霁说吧。”
晏林语调一如往常般的沉稳:“守霁。”
“喂,爸。”晏守霁答应着。
晏林:“应用不好走。”
晏守霁轻笑:“学术也不好走。”
“如果只是为了小沈,我不建议你做这个选择。”晏林没有谈双那么明显的情绪起伏,“小秦他之前就一直想把你往应用方向带,我知道,你要是勉强,我去和小秦说……”
晏守霁摇摇头:“没有勉强,真的。”
“爸,秦工真没有乘人之危,没用这事儿来勉强我。”
“只是之前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了。”青年的声音里沁染着思虑,“我也不光是为了沈怀微才放弃科大的直博回来,我是真的考虑好了。”
晏林:“应用技术要考虑的实际局限更多,我和你老师能提供给你的帮助也没有以前自由,对于你而言,这条路要难走更多,真的不后悔?”
“我想试试。”晏守霁埋着头,数着眼前开过的一辆又一辆车,“爸,比你儿子优秀的人很多,不是什么都非我不可,但是……我也想做一些事。”
“可能真的这辈子我都未必有什么成就,卡进一个死胡同就是一辈子,但是至少能做一些是一些,哪怕只是为了后来人试了个错呢?”
晏守霁半开玩笑:“你和妈说着不溺爱我,可其实你们更希望我真的就一辈子呆在象牙塔里,去做大家眼里的那个天之骄子。我知道,你们舍不得我去吃一些苦。”
“可是……”晏守霁慎重其事,“爸,我想试试的。”
在晏林听来,这句我想试试的,带着晏守霁作为青年人所有的骄傲。
确实,他为晏守霁规划好了一条之于他而言平顺的路。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一直呆在象牙塔,可以保持初心,可以少接触某些事,可以不为了外在因素而影响自己的努力。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晏林和谈双其实没有在生活和教育上溺爱过晏守霁,只是作为他的父母,看过了太多人情世故,太想能够回护好自己孩子的心头一轮霁月无暇。
那是他们为人父母的祈愿。
晏林:“……你不小了,没有那么多后悔路可以走。”
晏守霁:“我知道。”
“以前,我对小秦说,大胆去做你想做的,有你这样的学生,是我做老师的骄傲。”晏林苦笑一声,结果过了这么十多二十年,居然把自己亲儿子给拐跑了。
“爸,你别怪秦……秦师兄。”晏守霁犹豫了会儿,换了个称谓。
晏林看了看自己对面的灯光下的谈双,心下一动:“那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回来,真的没有多考虑其他?”
“……”晏守霁沉吟着,“有。”
这时候的晏林气定神闲:“是什么。”
晏守霁眉眼清隽温柔,老实交代:“他留在宁远,我舍不得走太远。”
“今晚小沈的事,还难受吗?”
话虽然是问的晏守霁,晏林的眼神却一直停留在谈双的身上,爱人已经不再年轻,眼角细纹碎碎,停留着担忧与关切。
“……”
“爸,刚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其实很慌,胸口很闷,很难受。”晏守霁有些疲倦,索性靠住了栏杆。
这一夜,晏守霁最大的情绪外泄也不过是在成谙的病房时的几句话。此外,从头至尾,他一直都是沉默。
“拿到他的病危通知书的时候,我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沈怀微呢?为什么又偏偏是我师妹呢?”他年轻的声音冷冽如冰,好似在剖析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可就是听得人喉咙发酸。
“我其实已经发觉了成谙的不对劲,如果我再早一些联系成谙,其实今天就不用怀微他去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电话开着免提,晏守霁的这段话没来由的让一直无声的谈双胸口一疼。
“守霁……”谈双攥紧了纤细的十指,“这不是你的错。”
他说:“我知道,妈,我知道的。”
可或许是面对着自小疼爱自己的父母的原因,晏守霁深呼吸了好几次,都没能将他呜咽的颤音给咽回去。
许久,谈双和晏林才终于听清了自己孩子今晚感**彩最深重的一句话:“爸,妈。没亲眼见到他之前……我,我……”
晏守霁摁住额头,不敢放任自己今天一直苦苦维系的冷静崩塌,可情难自抑……
他……
他真的好想见一眼沈怀微。
他想见沈怀微,真真切切的沈怀微。不是别人口中的沈警官,不是医院病危通知书上的铅印,就是他的沈怀微。
可是沈怀微还没过危险期,现在家属还不能探视;他后面还需要接受一场手术,这可能影响沈怀微后半生的人生轨迹……
彼时,生死悬命;此时,后顾之忧。
方方面面,晏守霁不敢给自己放肆的机会。
“他没有彻底平安以前……”晏守霁哑声着说道,“我连哭都不敢。”
以前经常见人说,**里的母亲形象太单薄,虽然只有零星的碎笔,我还是想尽力给她们一些自己的颜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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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41.“我连哭都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