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每个神兵的胸前出现了一只硕大如圆盘的幽黑眼珠,它们眨动着、翻滚着,似乎想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全部收入眼中,八个神兵手臂环绕,结在一起,成了一座人笼。
若继续和他们缠斗,势必被通通天镜眼所映照,玉京在相师心中早已没了公理可言,不是因为他所行之事非义事,而是一旦他的行动暴露在诸天神仙眼前,他们中间必有人会大做文章,剩下的则会津津有味地隔岸观火。
事到如今,相师明确的意识到事情真的是冲他来的。他一开始就是因为净化被魔化的凡人和天帝闹翻的。如今不过是再现当日的情景,让他看清楚诸天神仙的选择。
明明都已经被魔化了,就不要究其原因,一并处理掉吧!只要挥挥手,虽然尸横遍野,但是完成了诛邪灭魔。
面对被魔化的凡人,就像对着一块附骨之疽一般,切掉就好了,除掉就好了,从来没有人关心附骨之疽是怎么想的。
哪怕诸天仙神的法力源泉、阳功阴德皆是来自于凡人,凡人嘛,死了一茬,春去秋来也会再长一茬,作为得道神仙又怎么会关心呢。
相师很明白诸天仙神是何种想法,可他至始至终都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一条艰难但是问心无愧之路。这条路上面的人很少,即使会有一段路上出现了同路人,迷雾弥散间也只得见他一人茕茕孑立的身影。
相师默念咒语,聚拢了四处的云层,让他们遮在卑囚国的上空。这么以来,通天镜眼便什么都照不见了。他趁势俯冲下来,倏然落到地面,打算用法力直接转移走城中已经陷入迷惘的失魂者。他想起了云泰留下来的云棹,几番呼叫之下,云棹却没有动静。
情急之下,他只能忍住越来越强烈的疼痛,使出藤条将人群裹住,硬生生将他们从此地拉开。
他大喊着:“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南熏见了,不人心看下去,一直在摇头叹息:“玉蟾君,你我本是旧交,可我无法出手帮你,请你自求多福吧!我只能为你祈祷祈祷啊!”
他是没办法出手相助的,一来是因为他本就是帝君派来领兵灭魔的,怎么可能保那些凡人,二来玉京谁人不知白皋帝君和相师之间的那些龃龉,相师在和白皋帝君撕破脸之前,是何等的被信任被倚重,九天之上无人可匹敌,可一旦关系破裂,还不是落到此等破衣烂衫、无人问津的境地,其他神仙都自保为上,纷纷噤若寒蝉,他春风神也不例外。
南熏君一边用他那蒲柳扇子挡住自己的视线,一边摇了摇头:“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了!太混乱了!”
此时,忽的从宫城方向传来了马蹄声,相师定睛一看是卑囚国的士兵,不过不是城防卫兵,而是禁卫兵,骑在先头的那人居然是乐猰。乐猰本来是去找城防卫兵帮忙的,却没想到他能把禁卫兵也找来了。
禁卫兵驱赶着人群,骏马嘶鸣,马蹄高抬,见此情状,失魂者被震慑住,而他们的家人见禁卫兵来了,为了不引起更多的麻烦,也开始奋力带他们离开此地。
乐猰得了空,在相师的身边跳下马来,沉声道:“玉蟾兄,你走吧!不要再管卑囚国的事情了!如果你不在这里,我能有办法让他们全部回家!”
相师愣了片刻,根本没理会他。
不知是不是长久的压抑和恐惧而失言,乐猰悲呼道:“走吧!难道你要害死卑囚国的所有人吗?”如果语言是尖刀,那么他的这句话无异于捅向了相师的心窝,另一头则插进了他自己的身体里面,因为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和身体都在不协调地颤抖。
但相师没看出来其中的端倪,他本以为乐猰是来帮忙,没想到他敢这么质问自己,果然强烈反应道:“我害死?我怎么可能害卑囚国的人!乐猰!我看你是太放肆了!”
他此刻的心情可以用极其阴郁来形容。
乐猰苦苦哀求道:“走吧!我会想办法的!”
相师甩开他的手臂,抗拒地喝道:“你别碰我!”
乐猰无奈放开了他,但相师感觉自己被其他什么东西给抓住了,那是一双骨节嶙峋的人手,手的主人双眼空洞,正是一个失魂者,他因为被相师的藤条阻拦了去路而心焦如焚,一口咬在了相师的藤条上面,白齿森寒,虽然不会给相师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但让他心中怔怔,有那么一霎那的不可置信。
因为被挡住了去路,有不少失魂者撕扯,甚至是咬噬相师召唤出来的藤条。痛觉慢慢地蔓延到身上,被咬掉藤条并不是完全不痛的,是有感觉的,相师在咬牙强撑,他不能让自己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对静。乐猰见状大惊失色,跟回答马背上,手中甩出藤鞭驱赶着失魂者和他们的家人。
于此同时,奇异的一幕出现了,被咬掉的藤条一开始被失魂者含在嘴里,可是很快就钻进了他们的喉咙里,藤条居然被失魂者给吃下肚去了!
接着,失魂者的七窍中不再冒出丝丝缕缕的魔息,他们的动作也缓慢了下来,不再那么急切的想要朝着玉京的虚影而去,而是直挺挺站住了,任由被他们的家人拉走带回家里去。
相师一阵惊叹,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最后不知不觉落在乐猰身上,可乐猰一点都不惊讶,他似乎是早已知道相师身上的藤条有化解魔息的能力,眼中只有深深的担忧。
相师猛地想起之前乐猰提到过的,他身上有一种木犀的味道,相师之前一直都没有察觉到这点,如今看来都说的通了,他身上的藤条正是木犀,这些藤条早已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了。木犀林只在天雪海才有,不知是否是过去留在天雪海的日子太久了,居然身上都长出了木犀的藤条。
神佛割肉饲鹰,圣贤舍身喂虎。既然藤条能救被魔化的城民,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来吧!都来吧!
“不!”耳边传来不知是何人痛心的嘶吼。
不断有人离开,也不断有人冲上来,相师如同一叶小舟,被人潮冲撞的起起伏伏,他的双眼失去了聚焦的能力,不光是失魂者在啃噬他的血肉,一些知道了藤条能救命的失魂者家人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剪子,找来了锉刀,找来了斧子。
“砍下来!把这个木藤给砍下来!”
“吃下去!这个好像可以让人恢复神智!”
众人兴奋地朝着同伴说,大家如同知道了能救人的灵丹妙药,手起刀落,相师身上的藤条便应声断成了一截截、一块块,众人将其拾起来,狼吞虎咽的放进嘴里。于此同时,疼痛却折磨着相师浑身痉挛!折磨得他连睁眼都做不到,直直地倒了下来!然而刀劈斧砍还远远没有停止,有人循着藤蔓长出来的方向砍剁撕扯,人人都身处混乱的人群之中,哪里分辨的出来自己手里拿的是木犀的藤枝,还是肢体。
如同人的四肢、手指被硬生生地一通乱砍下来,相师正承受着如虫钻骨、如蚁噬心的痛苦。他身上的藤条不停被砍下来,又以奇快的速度生长出来。
倏忽间,轰然一声后,四处浓尘滚滚,相师已不见踪影。地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缝,泥土外翻,状貌狰狞。留下的只有截截断枝和满地的碎叶。
“不——”发出沉痛吼声的不是别人,正是乐猰,若不是人潮汹涌,他一开始绝对不会放开握紧相师的手。他早就察觉相师身上的味道和木犀一样,也曾猜测过相师的躯体可以拯救被魔化的人,但是他不愿意看到相师被如此伤害、自我伤害。
此时此刻,他跪在裂缝的外面,仿佛被割在了异界,痴痴的望着裂隙下面的泥层。若不仔细看,是不会发现他的十个指甲盖全部都不翼而飞了,手指背面是一层浓重泥巴和血痂的混合物。往日里他常戴一双黑色手套,正是为了遮掩伤口。那日在村中,相师被初晨的第一缕阳光所映照后,就如今日一般整个人收作一团干枯的树木,沿着地板的缝隙,钻进了一楼下面的土地里,是他生生将双掌刨得血肉模糊才将相师拽出来,轻轻地抱起来放在了榻上,之后他本想留在一旁仔细瞧望相师的模样,但是又被一纸命令所叫走,等待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家的楼屋已塌,相师不辞而别。
身旁众人捧起那些断枝放在失魂者嘴边时,只见断枝嗖的一下就钻进了他们的咽喉,失魂者的眼神立刻变得清明无比,四散尖叫逃命开来。
乐猰准备再次从亘长的缝隙中将相师给刨出来,却被远处那玉京虚影的白光所吸引了注意。他陡然睁大了双眼,那千万级白玉阶石载着神霄绛阙,气势恢弘,巍峻无极,却让人心生寒意。
乐猰咬紧了牙关,死死盯着那片虚影,眉目里满是浓重的恨意。他恨极了玉京。
人群被驱赶的差不多了,上空的云层悠然散去。神兵们还蹲守在此地久久不肯散去,但当他们在卑囚国人身上再也没有发现魔息的时候,又满是惊诧和失望。
南熏君以为相师会把卑囚国人都转移到别处去,还在暗暗担心即使转移了但还是会有魔息的痕迹。他看到现场的情况之后,不少凡人虽然聚集在此处,但魔息彻底消失,不禁又惊讶又佩服,不由松了口气。
他的目光被下方的虚影所吸引过去,凝神细看后,惊呼道:“是玉京。”
神兵们道:“禀风神君,邪魔已经除去,我等可以回程。”
不知实情的南熏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还是有净化之能的嘛,何必诓我,我又不是天帝的心腹。”他手中祭出一枚素色金边、花草图纹的锦囊,吸了不少此地的气息回去,扎好之后收回自己的怀里:“也就当时留个说法了,不是我不尽力办事,也不是我要赶尽杀绝,唉!下次别找我做这种事情了。”
南熏君突然揉了揉眼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风流云动,原来他也从云端上看见了云层下方的虚影,发出了一声感叹:“那是什么?难道是海市蜃楼?”
这个猜测也不无道理,卑囚国离位于昆仑山的玉京,云气蒸腾外加上光线变幻的作用,此地出现类似玉京的虚影也不足为奇。
南熏君见几个致力于“诛邪灭魔”的神兵并无二话,正等待着他的命令,于是道:“嗐!都是一场虚惊嘛!哪里来的邪魔呢!走吧走吧赶紧回去交差吧!”
他心中正念念下次有这种事情别找我了,忽的身后的神兵停下来了,只听得云下似乎喷溅出激烈打斗之声:“发生什么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