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来寝殿看时,娄义还紧紧抓着娄邕的手,一刻都不敢松。
“王爷,请让一让,方便下官为陛下诊脉。”
太医已经尽量客气地去说这番话,娄义还是不免叹了一口气,依依不舍地把娄邕冰凉的手放回榻边。
他紧张地盯着太医搭上娄邕脉门的手指,视线不敢稍稍移开分毫。
“怎么样?”他急切问道,太医愁眉不展,又过了半晌才收手。
“王爷,借一步说话。”
娄义不明所以,但事关娄邕,他不得不格外上心。
可不过是与太医并肩走出垂幔,他的耐心就被消耗殆尽了。
“陛下的情况究竟如何?”
太医特意将帘帷合拢,方才压低声音与娄义道:
“启禀王爷,陛下手臂上的剑伤虽重,但昨日处理得当,并未感染。眼下高热惊厥,乃是因为风寒。”
“风寒?”娄义不由得蹙了蹙眉。
昨夜他整宿都守在寝殿之内,四面窗户紧闭,殿门一次未开,娄邕身上盖的是鹅绒软衾,断不可能染上风寒。而今晨他离开之时还特意确认,娄邕并未发热。
“正是,”太医作礼道,“所幸寒气不深,受寒不久,下官这就去开药,陛下服用后,自会好转。”
“有劳。”
送别太医后,娄义遣退了所有宫人,娄邕的烧没退,但人是一定清醒了。
“陛下是何时受寒的?”
娄义冰冷的声音自帘外传来,娄邕低着眼睛裹紧了被子,低声道:
“朕不是有意的。”
“荒唐!”
娄义斥了一声,娄邕在被子里蜷缩着,大气不敢出。
“陛下是一国之君,岂能如此儿戏?”
“皇叔,朕冷。”
娄义原本是有一肚子气的。但听娄邕声音里透着微微的喘息,隔着纱帐都依稀能看清那张烧得有些潮红的小脸时,他的脾气就顿时发不出了。
“臣知道。”
他掀开帘帷,快步走到榻边,为娄邕掖好了被角,又用手背试了试人额间的温度,方才好声哄着:
“陛下好好歇息,其余的事,等陛下病体痊愈再议。”
娄义指的是娄邕受寒这件事,但在娄邕听来,却分明是朝堂之上的那场闹剧。
“皇叔,”娄邕侧身牵住娄义的衣袖,头故意凑在娄义膝盖旁,“昨日的折子,皇叔都看过了?”
“嗯。”娄义脑子里没顾上转,他一心想着怎么让娄邕躺得舒服些,于是又往床头挪了一点,让对方能枕在他膝上。他轻轻替娄邕拨开额前的发丝,这孩子一直在出冷汗,发梢都黏在皮肤上,一定不舒服。
娄义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娄邕的话,一只手探入娄邕的中衣,替他隔开背上已经被汗溻湿的衣裳。
“北境蛮族作乱,朝臣都说,要让皇叔挂帅出征。”
“但,陛下不希望臣去?”
娄义如是反问,娄邕没答话,权当是默认。
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帝长大了。娄义其实有点庆幸,娄邕有自己的盘算和主见,代表了成长。古往今来,摄政王功高盖主,遭君上嫉恨,为百官不齿,好一点的,流放贬谪,最不过一命呜呼,不管生前身后事。娄义也料到,自己迟早会有这一天——到那个时候,假若娄邕真的存了这份心思,他倒也能坦然面对,只要,娄邕是位明君就好。
故而他并未出言责怪,甚至帮着娄邕出起点子来:
“臣知道,北境一战,即决生死,也决高下,无论是谁,若能凯旋而归,必是震惊朝野的旷世奇功,加官进爵指日可待。臣已身居摄政王,陛下有所忌惮,也是人之常情。可陛下不该自残身体,若实在怕惹朝臣非议,大可以下旨让臣带小股兵马前去消耗,待臣战死沙场……”
“皇叔!”
娄义自顾说得正投入,娄邕却沉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有些惊讶地低头看去,娄邕竟蹙着眉,目光如炬,直勾勾地瞪着他。
“陛下怎么了?”
娄义第一次被这个、他亲自带大的小侄儿吓了一跳。
“这样的话,皇叔往后不要再说。朕不愿皇叔北征,是不想皇叔以身涉险。”
娄义又是一怔。
他心里暖,亦不得不责怪自己对娄邕的误解。
是他太心虚了,一直未能忘记,他曾何等地觊觎那张龙椅,才会夙夜难安,总觉得娄邕会对他不利。然而他千防万防的小皇帝,自始至终,都在想方设法地保护他。
“是皇叔不好,”娄义的嗓音有些沙哑,他轻轻握住了娄邕的手,满眼皆是心疼,“可你不能为了皇叔伤害自己啊。”
娄邕像是故意往娄义怀里靠了靠,轻道:
“朕若伤得不重,他们必会追究皇叔今日独自上朝一事,朕不忍皇叔蒙人非议。”
“那蛮族的精铁短刃,陛下亲许的二十万兵马?”
“因为皇叔不愿北征,他们觉得北征情势险峻,才会执意要皇叔去送死,朕偏不让他们如愿。既然他们如此喜欢与皇叔唱反调,那朕就让皇叔自请北征,他们必会怀疑皇叔的用心,极力阻拦。”
娄义哑然。
娄邕心思细腻,却实在不知好歹。
朝臣待君主忠心,才会对摄政王虎视眈眈,可这份情,娄邕自来不肯领。
“陛下,他们是好心。”
“朕明白,”娄邕回答很是不耐烦,他稍支起身子,双手搂住娄义,贴在人胸膛喃喃道,“但朕不想皇叔受伤。”
“乖,”娄义忍不住勾起唇角,一手轻拍娄邕的肩膀,半开玩笑似的责怠道,“多大个子了,还跟皇叔撒娇呢?”
“嗯,”娄邕没反驳,变本加厉一般点点头,“皇叔,我难受。”
娄义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一颗心都化了。
“没事,”他抚摸着娄邕的发丝,温声安慰,“一会儿太医的药送来,吃过就好了。阿邕乖,皇叔在呢,不怕。”
“小侄还有一件事,想和皇叔商议。”
娄邕没自称“朕”,娄义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陛下但说无妨。”
“此番北境之乱……”娄邕言及此处深吸了一口气,反握住娄义的手,“朕想,御驾亲征。”
话音未落,狂风袭来,寝殿的窗被猝不及防被大风吹开。
寒气猛地灌入,娄义只觉从头冷到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