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义只听见脑袋里“嗡”的一声。
“胡闹！”
他斥了一声，娄邕直往他怀里缩。
“皇叔息怒。”
“娄邕！”
朝臣不能直呼君上的名讳，丞相那般的三朝老臣不能，摄政王也不能。
但娄义忍无可忍，他胸中有一团火，再不对娄邕劈头盖脸马上两句，就真的要憋得炸了！
娄邕这才抬起头，一双雄鹿般明亮清澈的眼眸望向娄义。由于高热，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眼角处湿漉漉的，仿佛有泪水填满。
“皇叔，我知道错了。”
他的声音很轻，稍纵即逝，散在风里。
也狠狠刺进娄义心里。
“陛下可知，北境蛮族有多少兵力？”
娄邕抿唇垂下视线，闭口不答。
“十万大军压境，”娄义沉声道，“那陛下可知，我朝多少士兵合力，才能匹敌一个蛮族士兵？”
娄邕仍是沉默，娄义便接着说了下去：
“三个。”
娄义说到这里，娄邕闷咳了两声，他就不得不探手把这小皇帝重新榄进怀里，为人裹好被子。
“陛下只知，臣十六岁时曾单枪匹马大破蛮族攻势，可若有旁的办法，臣又因何非要单枪匹马？”
娄义的语气里，透着深深的懊恼与后怕，连搭在娄邕肩头的手都不禁跟着用力握紧。
“先帝在位时，中原大旱，江南洪灾，一年下来颗粒无收，饿殍遍野，百姓相食。又逢蛮族作乱，北境告急，先帝下旨举国征兵，青年壮年不过一万人，算上老病者，三万人，便是能动便入行伍，区区五万罢了。”
娄义叹了口气，一手温柔替娄邕理着发丝，眼中一片怆然：
“先帝命臣挂帅北征，赐虎符赋兵权，可臣……毕竟不能强征，百姓尚需生计，若真战至一兵一卒，臣愧对天下。故而那一战，麾下只有一万兵马，半数老弱，孤注一掷，破釜沉舟。而……”
娄义语间隐约哽咽，娄邕忙握住他的指尖，无声地安慰着。一抹苦涩注满唇角笑意，娄义沙哑着嗓音，继续道来：
“而首战告衰，一万士兵仅余二百人。臣知道，若再败，若连这二百人也战死沙场，蛮族必会挥军南下。届时国破家亡，臣就是千古罪人！故而，退无可退，臣只能单枪匹马杀入敌军，至于究竟是如何取了那蛮族将领的首级，臣自己也不记得了。”
“皇叔，如今不同了，朕有三十万精兵，若举国行兵甲徭役，便有一支百万雄师。”
娄邕靠在娄义颈窝，像是再替娄义解心宽。可娄义仍笑着摇摇头，将人抱得更紧了些：
“我的阿邕啊，皇叔拿你怎么办……”
他已然许久未曾如此称呼娄邕了。
刹那间，仿若又回到了小时候，娄邕做了错事，乖巧求他责罚。但他这面冷心软的皇叔如何舍得，到底是弯腰将小人儿抱起来，故作无可奈何地感慨：
“我的阿邕啊，皇叔拿你没有半点儿办法。”
都是十六岁的少年天子了，没有野心贪婪，没有邪念猜忌，也没有三宫六院妃嫔媵嫱，更没有开枝散叶膝下子嗣，娄邕依稀是从前天真的模样，让娄义都不敢叫他出门。
生怕这十丈软红里的尘埃，会碰脏了他。
“皇叔，”娄邕稍扬了头，难得正色对娄义道，“其实朕明白，丞相也好，舅舅也罢，他们向着朕，是因为朕是皇帝，但他们并不是真的认为，朕配得上这个皇位。”
娄义哑然。
这帮朝臣该做的有多明显，才让娄邕都如此通透得看出来。
又或许，娄邕自来如此通透，不过一向不愿与他这个皇叔说罢了。
“朕自知庸碌，不及皇叔骁勇善战，但当初皇叔一万兵马尚能凯旋，朕此番携十五万大军，由虎威将军顾萧棠任先锋，或也可以一战。”
“刀剑无眼，”娄义说得有点急，另一只手臂也搂住了怀中人，像是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永远失去娄邕，“陛下不舍得臣去，臣又如何舍得陛下？阿邕，别让皇叔担心，好吗？”
娄邕知道，话已至此，他再动之以情也无益了。
“可是皇叔，朕想当个好皇帝，”娄邕说得很慢，很诚恳，让娄义不知要如何反驳，“一个，群臣拜服，百姓感激的好皇帝。”
娄义不答话，只是仍紧紧将娄邕锁在臂弯里。他的双手用力至指节都泛着青白，身子也不自觉地发着抖，不知是悲是怒，是痛是苦。
半晌，才再度开口：
“臣陪陛下一起去。”
“皇叔，朝中无人，怕会生乱。”
娄邕笑容浅浅，如同早就料到娄义会这般说，提前就备下了解法。
可曾几何时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摄政王，此刻竟紧抿着唇瓣，说不出半个字。他转头将下颌抵在娄邕肩上，鼻尖埋进了娄邕的发间。
淡淡梅花香氤氲，一颗泪珠没入青丝，娄义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哭。
过了许久，他方才将娄邕推离一些，抬手寸寸抚摸着娄邕俊朗的面庞：
“陛下。”
“皇叔。”
娄邕唤他的声音还是格外好听，让他觉得，这世上最动听不过“皇叔”二字。可这道犹如清冽甘泉泠淙漫过山野的声音，而今听来，却分明是丧钟，声声敲碎了他的心。
“皇命难违，臣……臣自知拦不住你。”
“皇叔放心，”娄邕的拇指拂过他眼尾，像是在帮他拭泪，“阿邕定会平安归来。待我回朝之时，还请皇叔在城外等我。”
“我回京第一个想见的人，一定是皇叔。”
“好。”娄义点点头，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皇叔，”娄邕主动张手拥住了他，“替朕处置好朝政，朕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好。”
“那……若朕没回来……”
“臣还有十五万精兵，”娄义目光一寒，俨然已是两军阵前的主帅模样，“不惜一切代价，踏平蛮族。”
“好，”娄邕也笑了，他直勾勾看着娄义，似乎一眼，就要把对方看进心底，“朕明日上朝时，便会将御驾亲征之事告诉群臣，最多三日，便会整装前往北境。但临行前，朕还有一事相求。”
“陛下但说无妨。”
娄邕欺身凑到娄义面前合上双眼，修长的睫羽翕动，让娄义不禁喉结微颤。
“陛下……”
“皇叔可否像小时候一样，亲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