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蛮族!是蛮族的精铁短刃!”
“丞相好眼力。”
娄邕轻描淡写一笑,朝臣却在此时炸了锅。
连那个不倒翁似的尚书令都拧起了眉头,双手掂袖,咬牙切齿:
“好个目中无人的蛮族!在北境作乱也就罢了,竟还派刺客杀害陛下,当真嚣张至极,欺人太甚!”
娄义沉默望着娄邕。
他想看小皇帝究竟要做什么,这可是娄邕登基以来的第一件大事,故而,万万不能行差做错。
“北境兵荒马乱,朕又被蛮族刺客所伤,众位爱卿认为,我朝是否还要一忍再忍,纵容蛮族为所欲为?”
国师当然第一个不答应,义愤填膺道:
“陛下,是可忍孰不可忍,臣愿带兵镇压蛮族,扬我朝国威!”
“臣愿往!”
“臣也愿往!”
娄氏一族仁义治天下,朝中的忠臣颇多,得了这样效忠的机会,谁都不愿错过。而那捧着所谓蛮族精铁短刃的丞相,却颤颤巍巍捋了一把胡子。
他浑浊的眼睛看向龙椅之上的娄邕,满是错愕与不解:
“陛下,老臣有一事不明。”
老头子说话利索多了,声音虽不大,却足以让吵吵嚷嚷的百官都安静下来。
娄邕心绪不形于色,平静道:
“但说无妨。”
丞相双手举着精铁短刃,笑声挤在鼻子里,讪讪道:
“陛下,蛮族以武治国,骁勇善战,若派刺客前来我朝,是否……要派个身手敏捷、头脑机灵的?”
娄邕点点头:
“自然。”
丞相这一次的笑声在喉咙里,他干笑几声,又道:
“陛下,这么了不得的刺客,他怎么把兵刃落下了?”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丞相拔出那把短刃,寒光立时晃了娄义的眼睛。
“而,”丞相语声低缓,但震得朝堂都在发抖,“他还用了把蛮族短刃,生怕我朝认不得他,是蛮族的走狗。”
话已至此,已然说得十分明白。
但娄邕半点儿不慌,甚至眉眼间带着些许笑意,对丞相道:
“故而,丞相认为,此事疑点重重。”
“不止,”丞相笑呵呵地转向国师,“国师也这样认为吧?”
国师全然没了方才热血沸腾的架势,耷拉着眼皮默不作声。
丞相又转向尚书令和方才喊得最欢的几名兵部官员:
“你们也如此认为吧?”
一众官员皆不答话,丞相才不紧不慢地重新将视线投向娄邕:
“陛下明鉴,自当……也这般认为吧。”
从娄邕清澈的双眸中,娄义看不到任何波澜。若说有,那也只能是清澈的愚蠢。
用这样的方式针对蛮族,说服朝臣出兵迎战,实在太不高明。
是能把先皇气活的,那种程度的愚蠢。
可娄邕没慌,他只是捂着受伤的右臂,忍着疼从龙椅上站起来。娄义看不下去,伸手去扶,不想,被娄邕避开了。
“丞相不想打。”娄邕居高临下,如是问道。
丞相将手中的精铁短刃高举过头顶,屈膝跪定:
“陛下,江南水患之困才解,国库空虚,实无一战之力。若陛下执意要战,需挑选精兵良将,只能胜,不许败。”
“精兵有的是,”娄邕一副早已了然的模样,颔首笑笑,“众爱卿,是希望朕,选一位良将。”
娄义摸不清娄邕到底要干什么,他有点担心,是不是伤口感染,娄邕起了高热,这会儿,都把脑子烧糊涂了。
但娄邕自己知道,他清醒得很,比这十六年来,任何一刻都要清醒。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堂下的文武百官,轻轻叹了一口气:
“昨日,摄政王向朕请旨,挂帅出征北境。”
群臣愕然。
娄义更是震惊地微张着口,瞪大了眼睛盯着娄邕。
现在他觉得,大约是自己梦还没醒。
即便为了娄邕能稳坐江山,他一点儿不怕带兵驱逐蛮族,哪怕葬身沙场。
但他真的,没请过这道旨。
娄邕笑意未改,很是欣慰地一瞥娄义:
“朕记得,皇叔十六岁时,曾单枪匹马击溃蛮族大军,直取敌将首级,乃是我朝第一勇士。如今蛮族大军压境,朕有心,命皇叔率二十万兵马远赴北境,护卫我朝边关。”
娄邕登基之后,朝中兵马,三十万。
二十万拨给娄义,且不论能不能击退蛮族,至少围攻京畿,逼宫皇帝,足矣。
自以为运筹帷幄的丞相也再沉不住气,忙对娄邕劝谏:
“陛下三思啊,杀鸡焉用牛刀,逼退蛮族,何须摄政王率二十万大军!”
“丞相所言极是,”娄邕看起来深以为然,对丞相一力附和,“朕也曾这样以为。不过——”
他说着,缓缓转头,看向身边的娄义。
娄义眉峰一蹙,他一向自诩了解娄邕,但这一回,他在娄邕的眼睛里,什么都读不出来。
“不过,昨夜那刺客,是皇叔抓住的,这精铁短刃,亦是皇叔缴获的。众爱卿,皇叔可谓对蛮族了如指掌,除他之外,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娄义倒吸了一口凉气。
娄邕把好大一口黑锅扣给他了。
亲自抓住刺客,亲手献上精铁短刃,率二十万大军亲征北境,他这个位高权重的摄政王,当真步步为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勃勃。娄邕红口白牙几句话,轻而易举地给他罗织了这样一盘棋,生怕朝臣看不到他的反心。
娄义甚至来不及伤心或失望,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这个被他养大的小皇帝,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他其实非常坚信,娄邕不会害他。
那又为什么,如此对他。
“陛下三思啊!”
国师一声高呼,扑跪在地,满朝文武亦趋之若鹜。而沦为众矢之的、为千夫所指的娄义,依然呆坐在高台之上,等待着娄邕的发落。
“众爱卿,你们的意思,朕明白了,但朕还要问过摄政王的意思。”
娄邕第一次毫不避讳地迎上娄义的目光。
昔日娄义觉得娄邕的眼眸是两汪碧水,温良到连鹅毛都浮不起。
而此刻,那水里却埋着刀剑,刺得娄义生疼。
“陛下……”娄义站起身,对着娄邕毕恭毕敬作了一礼,“臣不敢违逆陛下旨意。”
“皇叔如此说,朕便放心了。”
娄邕展眉一笑,看起来,是由衷地高兴。
“北征一事,朕会仔细权衡,退朝吧。”
群臣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昨日的折子,人人都希望摄政王北征,以此削弱他的势力,若能借此叫他葬身沙场,那便是除去了娄邕帝王之路上的心腹大患,是这位小皇帝的意外之喜。
今日,却纷纷百般阻挠,生怕摄政王拿了那二十万兵马就会图谋不轨,将娄邕取而代之。
这之间,不过是一把来历不明的精铁短刃。
百官退去,丞相在朝堂之中愣了好一会儿才走,三朝老臣,他理应看透了娄邕的用意,但仍不解娄邕为何要这样做。
及至偌大的宫殿冷下来,连宫人们都被娄义拂袖遣退,剩下他们叔侄二人,无言相对。
“陛下……”
“皇叔,”娄邕烧得厉害,眼睛都发红了,人也有些坐不住,开始摇摇晃晃犯了迷糊,“朕累了。”
娄义顿时没了脾气。
“好,”他小心地扶起娄邕,揽过人肩头,让娄邕能舒服地靠在他胸膛,“臣先送陛下回去歇息。”
娄邕身子清瘦,他不觉得重,但清楚地感受到娄邕整个人都发烫,心里起急,不自觉就走得急了些。
“皇叔,”娄邕体力不支,渐渐只能将全部重量压在他身上,“你会不会怪朕。”
“臣抱陛下回去吧。”娄义没听清娄邕含糊说的是什么,也顾不上答。
这里距寝殿还有一段路,他不忍再让娄邕自己走了。
“皇叔。”
“臣在。”
“皇叔。”
“陛下别急,前面就到了。”
“皇叔……”
“阿邕,别睡啊,和皇叔说说话!”娄义想起娄邕小时候出疹子,也是这般被他紧紧抱着,生怕出一点差池。
“嗯。”听他如此说,一直挣扎着、喃喃唤他的娄邕才乖顺地贴在他怀里。
“皇叔。”
“阿邕,皇叔在呢,别怕。”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