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帝子遇刺一事已传了消息出去,娄义不忍娄邕病中早起,硬是扛着群臣冷眼非议,独自一人上了早朝。
原本国师写了折子,准备按照打好的草稿,好生参上娄义一本。但真见着那张空空荡荡的龙椅,听娄义以摄政王的身份主持早朝,便气得他连辛苦写的折子都撕了,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指着娄义的鼻子、跳着脚痛骂。
这阵仗百年不得见一回,群臣都吓得不敢支声,又不想错过好戏,纷纷侧目观瞧,偷偷在心里头给国师摇旗助威。
“摄政王!”国师气得胡子翻飞,衣袖一挥,张手拍在娄义面前的御案之上,瞪圆了一双眼睛,“陛下福泽深厚,十余年来一直无病无灾,如何昨日突然遇刺?依本官所见,分明就是你狼子野心,越俎代庖,意图谋逆!”
国师目露凶光,活像头要吃人的狮子。
娄义忍着怒意默了须臾,方才缓缓起身,沉声道:
“朝堂之上,百官面前,国师慎言。”
狼子野心,越俎代庖,这些个说法,娄义都听腻了。
他甚至懒得解释,毕竟无论他如何解释,也都不会有人相信。
“国师失礼了,”一直寡言少语的尚书令突然发了话,一派满不在乎的架势,斜着眼睛看人,“刺客还没找到,岂可红口白牙污蔑摄政王?”
娄义记得,尚书令是先皇后的表弟,当今小皇后的父亲,论辈分,当称一声国舅。
娄邕厚待小皇后一族,大凡族中入仕之人,皆连升三级,官拜要职。
但娄义不太和这些人来往,不知是因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因他实在与那小皇后不太亲切。
国师转身直勾勾盯着尚书令,怒极反笑:
“尚书令平日里也做不了几件正事,不知何时竟成了摄政王的拥趸。你口口声声,为这乱臣贼子开脱——”
提到乱臣贼子,国师特意抬手一指娄义:
“你,可对得起你那承蒙圣恩,被封为后的女儿!”
“啧,”尚书令无奈蹙眉,“国师啊,你收敛些。”
他说着,迈上前几步,摇晃着身子,耷拉着眼皮,阴阳怪气敲打国师:
“你真把摄政王逼得狗急跳墙,他随便给你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斩了,你这老命丢了不说,被你连累的九族实在无辜。届时就算陛下念你忠君,为你平反,也有心无力不是?”
娄义品味着这话里到底悉数了他多少罪名,却听得堂下一声嗤笑。他循声看去,果然是兵部尚书那老匹夫,一众低着头的官员里,就数他肩膀抖得最厉害。
“各位,各位啊……”丞相终于回过神来了,娄义甚至觉得这老头子方才应该是睡了一觉,然后被兵部尚书的笑声吵醒了。
丞相颤颤巍巍地踱了几步,看得娄义都想去扶他一把。
“众位忠良,刺客尚未缉拿归案,真相未曾大白,岂能自相疑心啊?”
娄义舒展眉峰坐了回去,这应该是他在早朝上听的唯一一句人话。
丞相清了清嗓子,啐出一口老痰来,继续道:
“不过,陛下不现身,老臣心中始终不安稳。不如,咱们把陛下请出来,问个清楚啊?”
娄义险些气得一口气没上来。
娄邕伤得重,流了不少血,今晨他去看时,那小脸儿白的一张纸似的。他就连走路都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这帮老东西怎么敢大言不惭,要把娄邕请出来?!
“不可!”
娄义断喝一声,群臣霎时目光如刀投来,俨然他已是一个弑君逼宫的罪大恶极之人。
但娄义没退缩,站在高台之上,一字一顿道:
“陛下伤势严重需静养,朝政由本王代为处置。各位大人出言不逊,本王可以念你等护驾心切,既往不咎,但若谁敢惊扰陛下歇息……”
仓啷一声,娄义一手抽出龙椅旁的长剑,破风挥向堂下。
毫厘之间,停在国师颈侧。
“本王,绝不轻纵!”
一言罢,群臣顿时噤若寒蝉,连国师也不由得退了两步,避开锋芒。
娄义冷笑一声收了剑,提袍坐定,扫视百官: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且,且慢……”丞相又咳嗽着举起一只手,“且慢!”
娄义挺怕的。
挺怕不让丞相说,这老头子能活活憋死;也怕真让他说了,局势就一发不可收拾。
而丞相,自来不让任何人失望。
“摄政王说,陛下静养期间朝政由你处置,老臣敢问,这道圣旨何在?”
娄义语塞。
哪有什么劳什子圣旨,娄邕昨儿晚上睡得跟只小猪似的,做梦还直哼哼。
但他沉得住气,泰然自若一挑眉:
“丞相,本王适才说,退朝。”
丞相闻言也不惧,笑呵呵地提袍往地上一坐,颇有几分老顽童的架势。
群臣又是一愣,但见他摇头晃脑,悠哉惬意,话闲一般与娄义道:
“老臣,不怕死。”
娄义背后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
老头子是活够了,可他不能真拿丞相开刀。这满朝的文武,日后皆是娄邕的忠臣良将,杀了哪个,他都替娄邕惋惜。
“丞相……”
“丞相言重了。”娄义才开口,一道清朗的声音却自身后传来,他心下不免一惊,忙回头看去。
果然,是娄邕。
娄邕穿着黑金龙袍,还怕冷似的裹上了那件昨夜穿在娄义身上的披风,看上起精神恢复了不少,人却仍苍白不堪,步伐都有些虚浮。
娄义赶紧去搀扶,可娄邕没搭上他的手,而是直接一甩披风,转身提袍坐上了龙椅。
“陛下!”国师的眼睛都亮了,第一个跪定叩首,“臣参见陛下!”
“臣参见陛下!”
百官朝拜,娄义打心底里替娄邕高兴。可他笑不出来,还紧张地目不转睛,视线追随娄邕,生怕一个疏漏照顾不周,牵动了娄邕的伤势。
“众爱卿平身。”
娄邕略一抬手,这动作他已日渐熟练,做得有几分他父皇当年的风采。
“谢陛下。”
群臣起身,娄邕却先看向了近在眼前的国师。
“国师一心为朕着想,朕都听见了。但此番遇刺一事,朕已查明,与摄政王无关。”
群臣面面相觑,皆不知娄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娄义也觉得匪夷所思——
他这个身经百战的摄政王尚无任何头绪,娄邕睡一觉就查清楚了?
娄义不禁怀疑,娄邕到底梦见了什么。
“陛下,”尚书令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也不正眼看娄邕,“事关重大,切莫轻易下定论。”
“舅舅所言极是,”娄邕处变不惊,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重重丢向了群臣,“众爱卿瞧瞧,这是何物?”
几个离得近的官员看了又看,俱看不出个所以然。还得是老眼昏花的丞相摸索着拿起匕首,端详了好一会儿,惊呼道:
“是蛮族!是蛮族的精铁短刃!”
“丞相好眼力。”
娄邕唇角微勾附和,娄义的神情里却浮上几分复杂。
他打过仗,娄邕手臂上的是剑伤,蛮族的短刃,绝无可能造成那样的伤口。
娄邕连他这个皇叔都骗。
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