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义闻言蹙了蹙眉。
他心里明白,其实国师是个忠臣。
只忠于娄邕的忠臣。
当然,随着娄邕渐渐长大,有能力独当一面,他这个摄政王不论做什么、不做什么,都显得是狼子野心。故而国师一向对他颇有微词,即便知道所有奏章要经他看过一遍才会交给娄邕,也直言不讳地进谏,批驳摄政王越俎代庖,无视君主。
娄义不免头疼,但也很是敬重这位忠良。
待有一日娄邕不再需要他,或是,他有什么不测,国师就是娄邕麾下股肱之臣。他不想开罪国师,更不想因为这点儿恩怨,就对国师不利。
“陛下,其实国师对你一片赤诚,”娄义苦口婆心劝道,“他的话未必中听,却实在为了陛下好。无论如何,你不该动手打他,寒了忠臣的心。”
娄邕启齿想要解释什么,但还是将头埋得更低,对他行礼:
“皇叔教训的是,朕知道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孩子开始有话瞒着,不与他直说了。
娄义不愿再摆长辈的谱,坐着与娄邕说话了。他这次特意慢一些起身,不想他乍一动,娄邕的双手就搀住了他的一条胳膊,紧张道:
“皇叔当心些。”
娄义没推脱,任他扶着走出书桌,正色道:
“陛下是一国之君,于公,是臣效忠的君上,于私,是臣看着长大的小侄儿。若有什么话,陛下尽可放心与臣说。”
娄邕认真听完,仍然只是摇了摇头。
娄义叹了一口气,主动问道:
“陛下是觉得委屈了?”
娄邕听到这里,方才眼神微动,低声道:
“朕听不得旁人非议皇叔。”
娄义默了许久。
他以为娄邕是拉不下脸去给国师赔礼,却没想到,这孩子分明是在替他委屈。
“其实,也未必全是非议。”娄义说着,拍了拍娄邕的手背:
“臣脾气不好,这些年,难免有冲撞陛下,当朝让陛下难堪之时。臣自当反省,陛下也理应对臣施以惩戒。你我,毕竟先君臣,后叔侄。”
见娄邕没反驳,娄义忍不住继续唠叨起来:
“何况,为臣一人,引群臣不满,实在不值。左右自古而今,尚无有摄政王全身而退,臣也不指望……”
“皇叔。”娄邕出言打断,娄义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马上尴尬改口道:
“臣恍惚了,陛下恕罪。”
娄邕扶在娄义胳膊上的手缓缓放开,他绕到娄义面前,恭敬作礼一礼:
“皇叔一片苦心,朕明白了。日后一定严于律己,不在朝臣面前失了礼法。”
娄义欣慰点点头,拂袖道:
“陛下这就去给国师赔礼罢,今日十五,陛下还要去皇后宫里用晚膳,臣……不宜久留。”
一言罢,娄邕目光闪烁,只躬身行礼,并未作声。继而转身大步走出御书房,没回头看娄义一眼。
“这孩子。”娄义笑骂一声,叹息着摇摇头,重新提笔去看桌上的奏章——
国师的折子,控诉摄政王狼子野心。
“这老匹夫!”娄义随手抄起折子就要仍,想了想,又放下了,喃喃自语:
“本王不生气,本王比你年轻,本王比你活得长……”
他合上这本折子放到一边,拿起下面一份。
是礼部的折子,准备为娄邕操办选修,充盈六宫。娄义手中的朱笔一顿。
先帝十六岁时,已有了七位储妃,当今小皇帝十六岁,只有个皇后。
这小皇后还是先皇后的外甥女,论起来,算是小皇帝的表妹。人嘛,出落得秀气灵动,尤其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就使人欢喜,一看就是个好孩子。至于这性子嘛……
倒是活泼,与娄邕大不相同。
可惜娄邕是个榆木疙瘩,与皇后并不亲近,一直还被朝臣怀疑帝后不睦。礼部是机灵的,递了折子,半是为了皇室血脉,半是为了讨好娄邕。
娄义理应大笔一挥,准了选秀,可悬笔其上,却怎么都落不下去。
他莫名其妙难受起来,总觉得娄邕还太年轻,不宜过早被儿女情长所困。以及,是皇帝选妃,总该还要征求娄邕本人的意见。
娄义说服了自己,暂未批准,将那折子先放到一边。
再下一份,是丞相的折子。
北疆蛮族作乱,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此事从北疆传到京城,从兵部传到丞相的耳朵里,再由丞相写好折子递上来,个中至少已过了半月。但江南水患刚刚平息,正值国库空虚,百姓也亟待休养生息,此时开战,劳民伤财,于社稷无益。
可若不战,任蛮族挥军南下,麻烦更大。
娄义一时为难,朱笔之上一滴墨倏然落下,正落在折子上头。他吓了一跳,忙拿着帕子要擦,可血红洇开一片,浸透的,乃是摄政王三个字:
“摄政王骁勇善战,可平北疆之乱。”
娄义哑然失笑。
丞相还真看得起他。
他也不得不多心,北疆这一战凶险异常,丞相是三朝老臣,不可能不知道其中利害。让摄政王去,倒不如说,让摄政王死。
即便如此,丞相还是上了折子。
这是逼着娄义认清局势,娄邕长大了,他这摄政王,真的快当到头了。与其等日后功高盖主,被随便安个什么罪名处死,倒不如急流勇退,自我保全。
娄义心里不是滋味儿,烦闷地把折子一扔,再看下一份。
是兵部的折子,和丞相说了一样的话:
“摄政王骁勇善战,可平北疆之乱。”
御花园内草木繁盛,乱花遍野,一树青梅掩映着高处的凉亭,乃是先皇亲手所植。寓意,与先皇后青梅竹马的深情厚谊。
国师奉诏而来,远远便看见,娄邕长身玉立,一席墨金龙袍站在凉亭内,极目广阔的湖面。虽说是皇帝,娄邕却一向不喜奢华,连这身龙袍都是先帝穿剩下的,因着他身子清瘦,特意着人改小了一些。束发的玉带也是数年前打造的,换来换去总那么几条,还不如个王公贵胄家的公子显得阔气。
国师一阵感慨。
皇帝没有野心,摄政王势必虎视眈眈,他不能坐视不理。
他快步上前,站在凉亭外的台阶下,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臣参见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娄邕轻声应道,对他略一抬手。国师顺势直起身,娄邕则马上对他作了一礼,吓得国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道:
“陛下,使不得,使不得!”
娄邕未曾理会,仍然弓着身、低着头,平静道:
“朕今日动手打了国师,有失礼法,特此向国师赔礼。”
“这,这叫臣如何担待得起,”国师跪在地上面露难色,“陛下训斥臣,臣自当改悔就是了。”
娄邕见状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虚扶了一把:
“爱卿平身吧。”
国师这才松了一口气,哆哆嗦嗦将要站起来,这时娄邕却收了手,没真的扶到他。待他站稳,娄邕才转身面相湖水,淡淡问道:
“朕很好奇,国师为何一直弹劾摄政王?即便,你明知朕不会放在心上。”
国师沉吟须臾,直言道:
“臣以为,陛下终有一日会看清摄政王的狼子野心,明白臣的用心良苦。”
听到这里,娄邕轻笑了一声,倒让国师有些摸不着头脑。
“国师,其实有野心的人,更适合当皇帝,不是吗?”娄邕如是发问,国师一愣,旋即沉了面色:
“陛下的野心,是天下的幸事;臣民的野心,却是陛下的祸事。”
湖面上倒映出娄邕清冷素净的脸庞,几头锦鲤在他的倒影里浮上水面呼吸,看起来,正如同亲吻他的脸庞。
娄邕不由得展眉一笑,国师见状,也缓和了神色:
“陛下是福泽深厚之人。”
“那依国师之见,朕该如何处置摄政王这块绊脚石?”
国师没想到娄邕问得如此突然,他几乎想都未想,脱口而出:
“摄政王府虽戒备森严,但若陛下想,臣也不是不能……”
话说到一半,国师恍然意识到言语有失,但已来不及,娄邕眉梢一挑,回过头来逼视着他:
“国师连摄政王府邸戒备森严都知道?”
国师立时提袍跪定,慌道:
“臣不敢。”
娄邕眉眼间笑意渐冷,却不再看他,低声道:
“无妨,爱卿一心为朕着想,朕岂会怪你。起来吧。”
国师跪着不敢妄动,娄邕负手又一叹:
“国师和摄政王,是朕的左膀右臂,朕不希望你二人离心。何况摄政王权倾朝野,朕也不愿爱卿你惹怒了他,为自己招致祸患。”
国师将信将疑扬起头看向他,娄邕便顺势探出一只手:
“江山社稷,朕,需仰仗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