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退下后,娄邕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今日十五,他还要去皇后宫里用晚膳,耽搁不得。否则朝臣又要论议,帝后不睦,张罗着为他选妃。
皇后所在的椒房殿四季长春,她喜好侍候花草,院内便种了各式的珍奇花卉,绚烂的,内敛的,无毒的,有毒的……
所以娄邕从不吃皇后用手碰过的东西。
他真的不想英年早逝。
今日他一脚踏进椒房殿的大门,皇后便扑了过来。不过不是冲着他,而是他身后的侍卫。
“十三!”皇后大喊着,扑在了小侍卫怀里,好一会才注意到娄邕的存在,挂在侍卫身上扭过头来,笑嘻嘻唤了一声:
“阿邕表哥。”
娄邕看了看侍卫十三那张通红的脸,无可奈何地对皇后点了点头:
“嗯。”
侍卫十三是皇后从府里带来的,从前是她的贴身侍卫。她入宫时不得带男眷,气得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哭肿了。末了,是娄邕亲自下旨,宣了十三来御前当差,此事才算勉强过去。
那是娄邕亲笔写的第一封圣旨,让皇后感激至今。
“十三今日过得好不好?阿邕表哥欺负你没有?”皇后缠着十三问个不停,十三好性子地一一回答,三个人一路走到椒房殿内,倒显得娄邕是个外人。
各式菜肴摆上桌,娄邕还没拿起筷子,皇后的筷子就已经杵进了菜里。
“阿芦。”娄邕小声责怪了一句,皇后才勉强收敛,放下了筷子。
她名唤芳芦,但娄邕常叫她皇后,若有一次唤她“阿芦”,定是她犯了错。
娄邕无奈叹了一声,提起筷子,在方才皇后夹的菜里动了一下,皇后见状,迫不及待地伸出筷子去。
这一桌都是皇后爱吃的菜。因为娄邕吃得不多,又总是清粥青菜白饭的,太好伺候,喂兔子的时候捎带手,都能把他喂饱。
皇后就不一样了,御膳房会的菜色,她全尝过一遍,个个儿能品出个一二三来。每月十五,借着娄邕来,定会大张旗鼓地吩咐御膳房好生张罗一桌。
她这边正大快朵颐,娄邕则伸筷子去夹一盘丸子。哪成想箸头尚未碰到丸子,就被皇后伸手挡开了。
娄邕不解,皇后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渍,一本正经道:
“这丸子就三颗,阿邕表哥吃了,本宫的十三吃什么?”
娄邕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
“三颗都没有朕的?”
皇后用筷子点着丸子,理直气壮地一颗一颗数给他看:
“表哥看,十三一颗,本宫两颗,不是正好吗?”
娄邕气得撂下了筷子,皇后也不搭理他,直接拉着十三同桌坐下,给他面前放个碟子,夹了许多菜。十三迟疑看向娄邕,后者只能朝他点点头:
“吃吧吃吧。”
十三笑逐颜开,直接把三颗丸子夹到了皇后的碗里,皇后一脸痴迷,甜甜说着:
“本宫的十三,天下第一好。”
娄邕很担心,哪天皇后会因为这个事被砍了脑袋。
纵然他已经极力隐瞒,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后也始终,真的不知收敛。
“皇后啊,”娄邕没什么胃口,放下筷子道,“深宫之中,人多眼杂,你还须格外当心才是。”
“知道了。”皇后不耐烦应了一句,满口饭菜咀嚼着,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坐直。
“怎么了?”十三被吓了一跳,小声问道。
皇后看向娄邕,难得一脸纠结地皱着眉头:
“阿邕表哥,本宫听爹爹说,北疆蛮族作乱,要打仗了?”
娄邕愁眉不展点点头:
“今日朝堂之上,丞相也与朕说了此事。”
皇后忽而很是同情地望向娄邕:
“爹爹还说,兵部上了折子,让摄政王带兵出征啊。”
娄邕目光一凛,面色骤然沉了下来。他略歪了头,看似镇定问道:
“舅舅还说什么了。”
皇后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吓着了,双手放下碗筷,支支吾吾答道:
“还,还说……这次平乱,凶险异常,谁挂帅出征,都是凶多吉少。但如能凯旋而归,加官进爵,指日可待。”
“加官进爵,”娄邕冷笑一声,“皇叔已是摄政王,何谈加官进爵!”
皇后闻言,与十三相顾一眼,试探问道:
“那……阿邕表哥还让皇叔去吗?”
娄邕倏然侧目一瞥,皇后立马噤声不语,端起碗来只管吃饭。
这一餐晚膳娄邕只吃了两小片青菜,赶在日落前,回到了寝殿。
依照平日里的经验估算,这个时候,娄义的奏章还没批完。
十三照例替他脱去外衫,问道:
“陛下今日这么早就要安寝,不再温书了吗?”
娄邕没答话,只自顾脱了衣裳和鞋袜,看起来真的像是要安歇的样子。他掸了掸中衣的袖口,动作却蓦然一顿。
十三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异样,问道:
“陛下怎么了?”
“啊,”娄邕回过神,平静道,“朕随身的玉佩落在皇后那儿了,你去替朕取一趟吧。”
“是。”十三不疑有他,行礼退下。
娄邕却在他走出殿外后,看向了架在墙边的一柄长剑。
北风凛冽,破开寝殿的窗,娄邕缓缓拔出那把剑,拿在手里。
寒芒如月,映出他眉眼冷如霜雪。
立刃划破长风,中衣雪白的袖筒霎时染红。长剑铿然落地,他蹙眉捂住手臂上新添地伤口,踉踉跄跄跑出殿外。
“来人……”他艰难喊了一声,脚下一个不稳,重重跌在地上,“来人!”
宫人们纷纷围了上来,他已疼得脸色煞白,满头冷汗。鲜血缘着手腕留下来,赤色淋漓漫过手背与指尖,滴滴落在地上。
“抓刺客!”
娄邕拼尽最后的力气喊道,一片混乱里,视线渐渐模糊。
他再醒来,天都已经黑了。守在床边的太医已为他妥善包扎,十三跪在一旁,娄义则冷着脸站在他面前。
“皇叔……”娄邕虚弱唤了一声,娄义如梦初醒,忙俯下身来认真听:
“臣在。”
娄邕挣扎着要起身,娄义伸手扶了一把,让他能躺靠在床头。
“皇叔,刺客抓到了吗?”
娄邕问得恳切,娄义摇了摇头:
“启禀陛下,臣无能,尚无任何线索。方才臣着人看过,这寝殿内,并不似有人闯入的样子。”
娄邕闻言,也不由得愁容满面:
“皇宫里出了刺客,朕怕得很。”
娄义安慰道:
“陛下放心,臣已安排三倍人手守在殿外,保证陛下的安全。”
娄邕似乎仍心有余悸,轻轻抚摸着包扎好的手臂,眼神闪烁,结结巴巴道:
“朕……朕怕得很,能否请皇叔留下来,值守殿中。”
“这……”
娄义心里也怕,怕武功不好娄邕没有自保的能力。可本朝并没有这样的规矩,摄政王成了皇帝寝殿内的侍卫,传出去真叫人笑话。
娄邕看穿了他的为难,垂下头抿抿唇,低声道:
“无妨,皇叔早回吧。”
他说完,像是要重新躺回床上,却因此牵扯了手臂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嘶……”娄邕抚摸着手臂上缠裹的棉布,微微喘息地合眼忍过一阵疼痛,咬紧了牙关才勉强躺回去。
娄义看着真难受。
他一直把娄邕保护得挺好,练武的时候都没让他受过伤。如今不知道何处杀出个什么狗屁刺客,划了一道七寸多长,三寸多深的伤口,流了那么多血。
娄义越想越气,索性心下一横,道:
“陛下安心就寝,臣今夜就守在这儿。”
娄邕紧皱的眉峰终于舒展,特意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是他受伤那侧的手,牵了牵娄义的袖口:
“皇叔,朕晚膳用得少,有些饿了。”
“嗯,”娄义轻轻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温声道,“臣这就去吩咐御膳房,给陛下煮碗粥来。”
“好。”娄邕乖巧点头,娄义便先迈步出了门。十三这才站起身,来到床前。
娄邕敛去眉眼间的痛楚,沉声道:
“朕会与皇叔说,此事不宜声张,旁人不知摄政王留宿宫中。你即刻出宫,非诏不得回来,替朕看紧摄政王府,如有人行刺……”
“臣知道,”十三接道,“格杀勿论。”
“不,”娄邕垂下视线,轻声道,“暗中打入天牢,朕要亲自审。”
“是。”
十三领命而去,娄邕方才疲然瞪着天花板,长叹一声。
没有刺客,他也并不觉得怕。
但白日里国师说摄政王府戒备森严,他却不得不怀疑国师早已动心闪念要对娄义不利,他似乎不得不多想,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