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义一怔，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颤抖着开口正要问，跪在面前的小皇帝便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朕，把国师打了。”
他宁愿娄邕说的是“朕被国师打了”，这样他就终于有理由把国师那个老匹夫抓起来，打一顿，抄他的家，诛他的……九族倒也罪不至死。娄义清了清嗓子，犹豫着有些话该如何启齿。
毕竟孩子大了，不能动手打他，话也不能说得太重。
可他心里这个气啊！
到底还是没忍住，霍地拍案而起，不想站起来得太急，膝盖一下磕在雕花的硬木书案上。他吃痛蹙了蹙眉，伸手一摸，居然还流血了。
上过战场的人，这点磕碰不算什么。
可跪着娄邕吓了一跳，没等着娄义让他起来，就一下窜到了娄义面前，按着娄义的肩膀坐回椅子上。
“陛下，臣……”
“请太医！”娄义的话又没说出口，娄邕就扭头朝宫人们吩咐。可宫人们早已习惯了由娄义发号施令，面对娄邕的命旨，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动弹。
“朕的话没听见吗！”娄邕喊红了眼睛，“快去请太医！”
宫人们这才如梦初醒，快步去请太医来。
娄义看着蹲在自己身边，两手死死按住他膝盖伤口的娄邕，一时觉得，心里头有点酸楚。
小皇帝性子温良，平日里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是朝臣公认的“懦弱无能”。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娄邕发这么大的脾气。
太医来了之后，是娄邕亲手为娄义挽起了裤管。他似乎怕伤口处的血凝固在裤子上，用力大了会扯坏伤口，特意一寸一寸地掀开。
但娄义嫌麻烦，直接往上扯了一把。
膝盖上一道并不深的伤口，周围有些淤青，看起来不严重。太医平静地擦拭血迹，娄义却听见娄邕倒吸了一口凉气。
低头看去，娄邕紧蹙着眉峰，脸色煞白，蹲在旁边，双手紧紧攥着衣袍。
他不由得有些担心：
“陛下没事吧？”
娄邕抿抿唇没说话，他心慌得更厉害——娄邕胆子小，也没准儿晕血什么的。
“陛下？”他又唤了一声，娄邕才回过神来，抹了一把额间渗出的汗，眼神里满是懊恼，对他道：
“皇叔，疼吗？”
娄义又一愣。
疼吗？
太医用干净的帕子清创，他没觉得疼，反而有点痒。但是娄邕这么问了，他总不能说：
不疼，甚至想赶紧找个什么东西包好，然后说正事。
于是他沉吟片刻，故作深沉：
“无妨。”
娄义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实在潇洒，有一种醉卧沙场君莫笑的狂哉隐忍。如果，他腿上的伤再重一点就更好了。
娄邕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愧色更甚，他抿了抿唇瓣，接过了太医手里的帕子。
“你们都下去吧。”
娄邕如是打点，太医却支支吾吾不敢走，非得娄义使了个眼色，才肯把药箱留下，先退出了御书房的大门。
娄邕用那块帕子，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血迹擦干净，他似乎生怕碰到那道……娄义觉得都快长好了的伤口。继而又拿起伤药，倒了一些在他膝盖上，用指腹轻轻推开。
“那个……”娄义欲言又止，他想催一催娄邕，毕竟深秋了，他一直挽着裤子待着，腿有点冷。
娄邕抬起头，蹙着眉头关切看向他，硬是把他的话给噎回去了。
“陛下，”娄义已经忘了自己刚才因为什么生的气，竟赔着笑，想从娄邕手里把药接过来，“臣自己来就是。”
娄邕拿着药瓶的手一躲，把他避开了。
“皇叔别怕，朕手脚轻些。”
娄邕开始安慰他了，一边用拇指替他按揉开膝盖上的淤青，一边还仔细呵着气。
娄义觉得挺丢脸。
他毕竟是个顶天立地的九尺男儿，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可娄邕按得他心里发麻发软，攥紧了拳头，没办法拒绝。
待上罢了药，娄邕才托起他的小腿，用一段干净的棉布把伤口包扎好，为他撂下了裤子。
“臣谢陛下……”
“皇叔。”今天的娄邕好像不太能让别人说完话，娄义已经被他打断好几次了。
君臣有别，娄义默许娄邕先说。
“皇叔，朕一会儿就去给国师赔礼。只求皇叔别动怒，保重身体。”
娄义不禁打了个战栗。
他忽然明白，娄邕为何如此在意，如此内疚。当年先皇后被娄邕气昏过去之后，就重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这宫里头、朝臣中，自然少不了闲言碎语，道是娄邕抱起玉玺，觊觎皇位，气死了先皇后。
先皇后是娄邕的生母。
他心里岂能不难过，不自责。
在那之后，娄义每每生气，娄邕都格外害怕。娄义怕是自己口不择言，话说重了，伤了小孩子的心，娄邕却时常哄他开心，央求着让皇叔注意身子，千万别动怒。
娄义一度真的以为，娄邕是哄他开心的。
直至今日，他看见娄邕对他膝盖上那道微不足道的磕伤，那么、那么心惊胆战，噤若寒蝉。
娄义叹了一口气，伸手抚摸着娄邕的发顶，温声道：
“陛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臣不生气。”
娄邕这才低着眼睛点点头，站了起来。
娄义怕他蹲久了腿麻，搭了一把手。
“多谢皇叔。”娄邕嘴上向他道谢，却仍垂着头，一眼不看他。
娄义没计较这些，又问道：
“陛下一向温良谦和，今日，为何要对国师动手？”
娄邕闻言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看得有些心慌。
娄义咕咚咽了一口唾沫，耐着性子又道：
“陛下不愿说？”
娄邕抿唇摇了摇头，又低下视线，轻道：
“朕听见，他说皇叔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