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邕是被娄义养大的。
先皇崩逝之时,娄邕才三岁。
娄家称霸天下后,子孙后代却有个奇怪的传统,他们一个二个,都对皇位没什么兴趣。除了娄义。
但娄义的父皇离世时,他不过也才四五岁,先皇身为嫡长子继位,顺理成章。而等到娄义知道皇位和权势是个好东西的时候,先皇都纳了六宫粉黛,生下好几个皇子公主了。
可先皇的后嗣之中,却再未出一个如娄义这般励精图治之人。
大皇子娶妻之后入了川蜀,成了当地著名的“耙耳朵”,传言百姓常能瞧见他去集市买菜,还热情高涨地,跟小商小贩划价。二皇子倒是块练武的好材料,早早被先皇派出去镇守边疆,没过几年就被邻国公主,借着和亲之名“劫”走了。三皇子嘛,饱读诗书,乃是朝中不可多得的文墨雅客,但因常年寄情诗酒,喝坏了身子,如今连下床都费劲。
四皇子和五皇子都是聪明的孩子,知道先帝走得突然,未曾立下遗诏,二人连夜赶去发了洪水的江南,托辞路途阻塞难以归京,躲开了继位的大好机会。
于是,除了老六这个还没有椅子高的稚儿,就只剩下三位仍未婚配的公主。
娄义分别曾找过她们一次,然后次日一早,三位公主的婚讯就传遍了京城。
娄义别无他选了,娄邕也别无他选了。
两个人在御书房内,群臣跪在门外,就这么愣了一下午。等到时近黄昏,娄邕饿得大哭,皇后才不慌不忙地赶来,当着群臣的面问娄义,他想不想当皇帝。
文武百官均在场,娄义如何能说实话?可皇后的眼神真恳切啊!
甚至带了几分哀求,她巴不得娄义赶紧篡位,解救娄邕。
正当两人僵持,独自在书案前的娄邕,不知何时竟踩着凳子、爬上桌子,双手抱起沉甸甸的玉玺来。
群臣一阵惊呼,娄义倒吸了一口凉气,皇后则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娄邕抱着玉玺看向娄义,突然咧嘴一笑,继而那玉玺就从他手里掉了下去。
娄义习过武,但他这辈子没跑过这么快,赶在玉玺落地之前,把它接住了。而坐在桌子上娄邕,忍不住晃悠着小短腿,为他鼓起掌来:
“皇叔——皇叔厉害!”
他奶声奶气地喊着,群臣哆哆嗦嗦地听着。娄义突然心里堵得慌,他是想当皇帝,可他不想显得自己抢了小孩子的东西。
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他始终不会为自己的内心所接受。
他直起腰,毕恭毕敬把玉玺放到娄邕面前,当着群臣的面,提袍跪定:
“臣,参见陛下!”
一言罢,身后山呼海啸般附和跟从,此时桌上的娄邕,就猝不及防地成了高台之上的帝王。他嘿嘿一笑,学着先皇的样子挥舞着手:
“平身!”
这下,皇后真的背过气了。
太医救了整整三个时辰才醒过来。
她绝望地看着床边哭肿了眼睛的娄邕,又瞧瞧站在帘子外头,一直不敢抬头的娄义,叹了一口气。
“阿义。”皇后唤道。
“臣在。”娄义作了一礼。
“阿邕年纪尚小,不可独自临朝,哀家今日便封你为摄政王,辅佐幼帝,治理天下。”
娄义突然不知该不该高兴。
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个小皇帝身边的摄政王,比真皇帝还威武些。可他觉得,自己的处境更加尴尬了。
“皇嫂,这……”他想要拒绝,却听得帘子里皇后的声音传来:
“阿邕啊,往后一切都要听你皇叔的,知道吗。”
“知道了,母后,”娄邕甜甜应道,“朕都听皇叔的。”
这对母子,其实根本不管他愿不愿意。
于是也只好……
“臣,却之不恭。”
所幸娄义是个好带的孩子。
他的性子比旁人软些,听劝,也乖巧;脑子比旁人慢些,学不会,还忘得快。
皇后自从那次晕倒后,就一直缠绵病榻,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追随先帝而去。此后娄义连处理朝政,都不得不一只手提笔批折子,一只手护着在他怀里睡着,还扒着他领口想吃奶的娄邕。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数年,直至娄邕十六岁,成了个高挑清瘦的翩翩少年。
至少娄义一直觉得他高挑,毕竟只比他这个不到三十岁的皇叔,矮了一点点而已。
小孩子还长呢。
娄义一直很期待娄邕二十三岁那年。
从前娄邕上朝时,只管抱着个什么东西,坐在龙椅上玩。现在他必须要听大臣说话,好话坏话都必须听完,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丞相,一件事反反复复说了三遍,娄义会背了,他还觉得,自己才说头一回。
“丞相,”龙椅上的娄邕第一次打断朝臣的话,他对丞相蹙了蹙眉,点点头道,“朕知道了。”
这么一丁点儿的进步,娄义都格外欣慰。他赞许地看着娄邕,哪知下一刻,他的好侄儿就又说道:
“丞相说北疆蛮族作乱,百姓苦不堪言,朕以为,需以牙还牙。”
打仗是大事。
皇帝也不能一个人做主。
娄义作势咳了两声,开口道:
“陛下,臣以为,此事重大,不可轻率。”
朝臣纷纷点头,娄邕沉思片刻,也附和道:
“都听皇叔的。”
娄邕是个好孩子,皇后过世前说的话,他一字不差地记得。
娄义没多说什么,只朝着兵部的大臣使了个眼色,兵部立刻会意,接道:
“臣会传信北疆驻军,问清情况。”
娄义点点头才一张嘴,声音却从龙椅之上传来:
“爱卿思虑周全,朕很欣慰。”
娄义哑然。
娄邕今天说得话有点多,却也没说错什么。
只是他总有种不大舒服的感觉,他觉得这个孩子长大了,也觉得,自己这个摄政王有些多余。
对这位意气风发的小皇帝而言,他实在有些碍手碍脚。
故而退朝之后,他特意如从前一般,将娄邕叫到御书房,想跟他交代几句,也道个歉什么的。
可娄邕一进来,居然没等他开口,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来。还很是规矩地抬起双手,摊开掌心:
“朕知错,请皇叔责罚。”
娄义心里一阵感慨,马上安慰道:
“陛下今日临朝,机敏应变,并无过错。”
娄邕这才抬起头,一双如雄鹿般清澈又坚定的眼眸,直勾勾地看向他。
“皇叔,”娄义道,“朕方才……把国师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