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劲未发便听见浑厚的声音:“住手!”
独孤枕依言拉开距离飘落。
“你!……”少年瞪道,“父亲!为何……”
郑择不答,转头对楼上的宴帝道:“臣教子无方。”
宴帝呵呵一笑:“年轻人有胜负心乃是好事。无妨。”
不错,倘若郑择再不出手,受伤的必然是这孩子自己。白蔹垂眸,独孤枕太强,打起来毫不费力,永远无法企及的剑光,令这本就不成熟的孩子的自尊深受打击。
独孤枕抬起头,对上白蔹的眸子,微微一笑,那笑容水面的波纹,在白蔹心情复杂。
她低下头,心中微微一跳,脸上又有一瞬间露出困惑的神情。
这人太狡猾。
她现在是李鸢。
她又强迫自己抬起眼看向独孤枕,昨晚阁主突然来信,告知她可以选择嫁给独孤枕,也可以选择嫁给刘畴,并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的原因。
当然,阁主的命令对她而言不需要任何解释。
只是她有些迷茫,大抵是今明两天就要做下决定,阁主却将选择权交给了她?
宴帝看着女儿呆呆的望着独孤枕,心中愈闷,难道越不想要什么,就越逃不过什么吗?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又想起那个自己午夜梦回见了许多次的女人,眉毛压了下来,胸口浮现出痛楚。
下午的文斗和武斗程式一般,原以为此项高门子弟应当轻松碾压江湖人,却没想到独孤枕文采斐然,力压群英,作了首字、意、境皆远超他人的诗作,可谓一枝独秀。
但是谁都知道,选婿可不止选文采与武艺。
……
“殿下,怎么还不休息。”翠微轻声问道,自从文斗回来后,公主殿下似乎心神不宁。
“翠微,我睡不着。”白蔹幽幽道。
“殿下,倘若您真的心仪独孤公子,便选他吧。”丫鬟间消息灵通,翠微听说宴帝似乎并不看好独孤枕,太子则不咸不淡,居中不偏不倚。哪怕她再不喜欢独孤枕,为了公主殿下,她也会给这个驸马爷端上好脸色。
“我该选他吗?”白蔹反问。
“殿下,哪有什么该不该的,您有万千荣宠,只有您想要的,没有您不该要的。”翠微有些奇怪,只当公主殿下在担忧宴帝的看法。
“只有我想要的……”白蔹念叨了一遍。
不是我想要的。
应该是李鸢想要的。
李鸢想要的,应该是一个完美的夫婿,长相、家世,通通无可挑剔,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宴国的公主殿下。不仅要无可挑剔,还要是她能够一直一直待着一起的人。
我来替李鸢选。
有那么一瞬间,白蔹真的希望自己是李鸢,可她不是。
“我累了,你们先下去。”白蔹撑着下巴,闭上了眼睛。
她的眼中浮现了一个人影。
阁主到底在想什么?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可她错了。
为什么让她去选?
或许,无论她选中两人的谁,都不重要。
※
“鸢儿,你想好了吗?”宴帝仍在批折子。
白蔹轻轻点头,“鸢儿选好了。”
“鸢儿选……独……”
“妹妹!!”哗啦一声门被推开,李修汶焦急的走入,见到宴帝,低下头咬牙道:“请容许儿臣和妹妹说几句话。”
“你是要赶孤走?”宴帝冷冷道。
李修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儿臣不敢,儿臣只是有话同妹妹讲。”
“有什么话不能讲给孤听?”宴帝啜了口茶,抬高了声音,“明知我在和鸢儿讲话还是冲进来。”
李修汶微微颤抖:“父皇!!”
白蔹困惑的看着李修汶,她温声道:“哥哥,你先起来。”
李修汶却不肯起来:“父皇,让我和妹妹说几句话吧。”
“你在和孤谈条件?”宴帝的声音愈发冷了。
“儿、、儿臣不敢,”李修汶低声道,“恳请父皇,让我与妹妹一谈。”
“你的眼里可还有孤?”宴帝冷笑一声。
李修汶不再言语,只默默跪着,身体发颤。
“带你妹妹下去吧。”
“谢……主隆恩。”
※
“妹妹……”李修汶脸上带着愁容,“你可知我为何拦你。”
白蔹看着李修汶紧锁的眉头,心中隐隐有些难受,她摇了摇头。
“我……”李修汶自嘲的笑笑,“我就不该将阿枕卷进来。是我,自以为是……揣测帝王心……”
“哥哥……”白蔹与李修汶相处越久,这声“哥哥”叫的越发自然。
“妹妹……听我说,”李修汶沉默了一下,“独孤枕不是明月山庄外庄弟子。”
这是白蔹早就知道的事,她装作惊讶道:“那……?”
“他是明月山庄的少庄主,明月山庄的继承人。你可知为何江湖门派来的都是侧室所出,”李修汶道,“因为他们没有门派继承权,娶得公主的利益远大于自己失去的。”
“而阿枕,是唯一的继承人。但是父皇要求,驸马若是江湖人,需自愿放弃全部江湖事物。倘若你选阿枕,对他有害无益,更何况……”李修汶顿了顿,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在为自己的思虑不周而愧疚。
“什么……”白蔹眉头微蹙,她忽然想起密室里的本宴帝日志,和宴帝和江湖人有恩怨。
“我猜……是因为我们的母后。”李修汶抬头望天,“母后是宫中的禁忌,但是这些年,我也打探到了一些消息。我们的娘亲,或许是死在江湖人手上。”
因此便仇恨江湖人么。
白蔹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我没有娘亲的记忆。”
“……我本想着,倘若你与阿枕两情相悦,江湖与朝廷会更紧密的结合在一起。”而明月山庄,将彻底为朝廷或者说是为他李修汶所用,可是他想岔了,宴帝想要的,远比这大的多。
他并没有将这些话完全告知妹妹。
“妹妹……可否请你……”他难以启齿,亲手阻拦妹妹的幸福。
白蔹脑子一转,已经彻底明白。
这是江湖和朝廷的博弈。
宴帝想要借此机会削弱明月山庄的实力,倘若她选了独孤枕,独孤枕不一定囚于宫中,但如果明月山庄面对朝廷的行动抵抗,那么朝廷定然要拿独孤枕做筹码,算来算去,主动权都在宴帝手上。
而阁主就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才将独孤枕列入备选,促使朝廷与江湖反目,会搅起更大的动乱。
“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白蔹眉头紧蹙,眼底已经泛起了泪光,她看着李修汶沮丧的样子,愧疚一闪而过,阁主给她的命令又压满了心间,“哥哥……可是我……我……”
李修汶看着妹妹脸颊上的泪珠,内心一阵刺痛:“是我的错……你去吧,妹妹,无论你选谁。”
※
“父皇……鸢儿想好了。”白蔹眼角泛红,站在宴帝面前,她的睫毛微微颤抖:“鸢儿选独孤枕。”
白蔹的声音很坚定,宴帝丝毫不意外,他只是淡淡点了头:“下去吧,叫太子进来。”
宴帝目送白蔹离开,又看着李修汶垂眸走进来。他仔仔细细得看着这个儿子,这个儿子眉目长得和他很像,性格却要更像他的母亲。
冰冷的宫殿弥漫着一股寒气,明明仍在盛夏,却冻得李修汶浑身发冷。
“儿臣知错。”李修汶猛然下跪。
“错在哪。”宴帝的口吻依然冰冷,像一条蛇,爬过人的皮肤。
“儿臣不该自以为是,冲撞父皇,更不该妄测圣意。”
“修汶,你要记住,你是太子。你肩上担的不只是你的小妹,更是你的国家。”宴帝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改变的主意吗?”
李修汶摇头:“儿臣不知。”
“那天晚上,你来找我。”宴帝抬起眸子,对上李修汶的目光。
李修汶的脊背一阵冰凉,呼吸急促了起来。正因为他去找了父皇,父皇看清了他在江湖与朝堂之间的摇摆,更怀疑他是否试图从此事中牟利。开始担忧江湖的影响力的父皇,声势浩大积累声望,再借着声势令独孤枕拒绝不得。
一箭三雕。为自己的女儿赢得丈夫、为自己谋定江湖奠定基础、又狠狠敲打了自己的儿子。
李修汶如坠冰窟,他早知帝王心计比墨色还深沉,但真用在自己身上时,只有剜心的疼痛。
见李修汶跪着微微颤抖,就像被冻着的鱼在冰水中挣扎。
宴帝道:“看来你想明白了。太子。”
“是,父皇……”
“你要拥有高处的视野。”宴帝幽幽道,“你年及弱冠,也应当娶妻了。”
“一切,全凭父皇做主……”
※
夏日的夜晚清风徐徐,天空澄澈而明亮,明月照人,星星依稀可见。
独孤枕站在屋外,眉头微蹙,凝视着天空,那双如海般深蓝的眸子透出疑惑来,他总觉得不对,究竟何处不对,他落下了什么吗。
远处有人深埋夜色之中,慢悠悠摇摇晃晃的走来,独孤枕眼睛一眯:“太子殿下。”
李修汶不发一言,远远望着,独孤枕就嗅到李修汶身上的酒气,李修汶平日自制,除了宴席以外,几乎不饮酒,发生了什么?
独孤枕走上前去,试图扶住李修汶,李修汶却摆了摆手,在旁边坐下。
他的声音喑哑而沉闷:“恭喜你,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