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汶变了,又似乎没变。福祸相依,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独孤枕与李修汶交换了情报,商定了将来,明月山庄最终仍需在波涛浮浪中挑选一只最稳固的船只,调查与覆灭平沙阁,是双方共同利益。
接下来面见宴帝,才是倒悬之危。
今日的兴庆宫比往常更加肃穆,金柱上的盘龙张牙舞爪,瞪着大眼,同那道金色人影共同降下威压。
宴帝正毋自心烦意乱,今日早朝,他已公布了太子李修汶双腿残疾之事。掀起了巨大的风浪,有几个朝官便暗戳戳请废太子,所幸他把握权力,尚未开口,这几个请废立太子的便被唾沫给淹了下去。
李修汶此事不宜久拖,而李修慎送虫一事又嫌疑甚重,事未查清,他不能再自断臂膀了。
除了这两子,他毫无选择。
宴帝扶着额头,将随侍的丫鬟太监挥下,不耐烦的看着独孤枕道:“何事?”
“太子殿下中毒之事。”
宴帝脑内仿佛惊雷震动,他仍然作出镇定的姿态,目光紧紧的盯着他:“你知道些什么。”
独孤枕摇摇头:“陛下可知道,平沙阁。”
宴帝抿了口茶,压下心头的震惊:“十三年前,此阁已经覆灭”
“犹未可知。”独孤枕双手递上图画,“这是今日我的好友暗中访查到所得。”
宴帝展开信纸,便见着那漆黑的大雁花纹,大雁的双翅紧贴着躯体收拢,垂立两旁,头部左歪,露出稍长的啄来。
这正是平沙阁的纹样。
宴帝沉吟道:“你知道些什么。”
独孤枕闭上眼,道:“自公主殿下回复康健后,宫内事便层出不穷。”
“常宁宫刺客、太子被陷害、受伤甚至残废。”独孤枕知趣的没有提公主招婿一事,公主招婿是宴帝亲手下旨操办,提了无疑是指责宴帝。
“常宁宫刺客一夜,我曾瞧见刺客从藏书楼奔出。”
宴帝心口一惊,旋即压下惊诧,冷冷道:“当日为何不报。”
独孤枕早做好了回答:“当日我与侍卫方圆饮酒作乐,神思恍惚,恰巧瞥见人影便以为是我酒喝昏了。酒醒后抛之一侧,近日来却越想越心惊,但宫内有此武功者本应当只我一人,便不敢再说。更何况当时对公主……咳。”
宴帝明白他的意思,此事若查,免不了折腾他。如此隐瞒,也算情有可原。
“还有呢。”宴帝的声音恍若闷雷。
独孤枕换了语气,拂开衣袍,双膝下跪,低头道:“臣,怀疑宫内有内奸。”
宴帝垂下眸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深沉:“依你之见,是何人。”
“臣斗胆,想求陛下一道免死口谕。”独孤忱仍是跪着,抬起对双眸对上宴帝将怒未怒的目光。
“呵,”宴帝寒笑一声,“木沿有个好儿子。”
不能说、不敢说的人,除了她,还有谁。
听闻宴帝提起那两字,独孤枕一瞬失神,眸子里翻涌起复杂情绪,半晌,他道:“明月山庄始终为朝廷暗子。唯有朝堂安定,方有江湖武林。”
他猛地一叩首。
※
距离上一次来这里,已经十年了。
他走入暗道,昏黄的长明灯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安慰,十三年前的一切又一次吞噬了他。
他提着灯笼踽踽独行,他以为一切早已结束,却没想到平沙阁仍如鬼魅一般如影随形,纠缠着他,想要将他的儿女、王朝拖入万丈深渊。
灯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他终于走到了那张桌前,桌上日记有翻阅的痕迹,他并不去看,抬头望向布满尘埃的书架上方。
空了。
宴帝的神色黯淡而恍惚。
他错了?
不……他没错。
他应当直接将这本武典烧毁。
让它化为灰烬。
十三年前,他能灭平沙阁。
十三年后,他亦能。
他拂了拂桌椅,轻轻咳了一声,接着拿起桌上那张凹凸不平的泛黄信纸,时隔十三年,再一次写下那个名字——北月。
……
“爹!娘!你们快来看萍儿的纸鸢。”
木质旧门被“砰”一下推开,阳光随着门的打开也倾泻了进屋。
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欢欣雀跃的举着一个纸糊的木架蹦蹦跳跳的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今年我可算做成了,爹,娘,刘叔总说萍儿手笨,我做了好几年纸鸢,今年的总能放的上天吧。”说罢,她将纸鸢递给了站在桌旁的父亲。
那纸鸢上糊得纸薄厚不均,木架子更是左大右小,纸鸢画了一层红黄,混做一团,男人接过纸鸢便心知,今年这纸鸢依旧放不上天,但他仍温声道:“萍儿做得纸鸢真好看。”
男人身旁的女人轻笑一声,放下女红,微微屈身:“我的萍儿可真是厉害,过段日子,爹娘便陪你去放纸鸢。”
“娘,”女孩贴近了母亲,撒娇道,“刘叔说我这纸鸢做得像个瘸脚公鸡,是绝计放不上天的。”
女人温柔一笑,揉了揉她的脸:“别听他瞎说,你做得纸鸢可比前几年好多了,怎么放不上天呢。”说罢,她抬头看了看侧立的丈夫。
男人“咳”了一声,应道:“自然是可以的。”
“我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刘叔不信,”女孩撅起嘴,拉着母亲的手晃荡,“我去找刘叔说理去。”
话语未落,女孩便跑出了门。男人转过头,与女人对视,不由得相视一笑。
女人道:“萍儿今年也十二了,这是这双手粗苯,做不得女红。”
自从女儿八岁起,她便耐心细致地教授女儿做女红,然而谁知他们的女儿拿起毛线团对着针线布匹便是发呆,教了也是乱穿一气,起初她以为只是孩童年幼,尚不知事,年龄大了,自然就会了。谁能想学了四年仍是毫无起色。
“还有几年便可出嫁,她这样子……”女人有些忧虑,用手肘戳了戳丈夫,“都是你惯的。你看她哪像个姑娘家。”
男人摸摸头,无奈一笑。
见男人不答,女人又抱怨道:“隔壁的王婶又跟我絮叨,明里暗里让萍儿别再去找她家女儿,说怕自家女儿被人带坏,嫁不出去。”
男人垂下眸子,终于道:“莫管他人言。”
“你!”女人柳眉一横,“你可以不管,我怎能不管。你也知道……”
男人转过身来,左手搂住女人的腰,右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
女人的耳根闪过一抹红色:“老夫老妻了,你做什么。”
“没什么。”男人笑了笑俯下身子,鼻息喷洒在女人脸上。
“得了得了,我去做饭。”女人推了推男人,轻哼一声,便跨步走出门去。
男人凝望着女人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暖意,他关上门,将这一丝暖意压入心底,接着他道:“寻我何事。”
风吹过屋边竹林,发出沙沙声,竹影恍若刀光剑影,寥落斑驳。一道青色人影晃动,从窗外越至窗沿。
“**风,陛下有请。”竟是直呼其名。
**风目光顿时冷然,尖锐地盯着来人,他周遭升起白色起劲,与空气摩擦,发出呜呜声。
“我已退隐,不问世事。”
“**风,平沙阁回来了,”青衣人传递着宴帝的话语,语言中似有笑意,“太平盛世,自然是不需你出手,平沙阁回来了,当年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你可知皇宫内发生了什么。”
**风□□着脊背,并不转身:“与我何干。”
“若是与你的女儿有关呢。”
**风浑身肌肉紧绷,衣服膨起,鼓鼓作响,气劲由体内磅礴而出,仿佛千尺瀑布,冲泻向窗边人影。
那人影哂笑一声,也运起气劲,将冲劲飘然卸去,竟是纹丝不动:“你多年未动,武功丝毫未涨,你如何能保护得了你的女儿。”
“北月,你在威胁我。”
“此言差矣,”北月从窗沿走了下来,面冠如玉,眼中是莹莹光泽,丝丝笑意,看着只是个文弱书生,“朝廷若乱,天下谁人能独善其身,我在明月山庄也做了十三年的教书先生,前些日子,收到了陛下来信,说太子中毒残废,公主或遭人擒。”
“你猜,你守不守得住你这女儿。”
**风冷笑一声,“怕的只有你罢,毕竟当年,是你引蛇出洞。”
“诶,好友,这么说你可不厚道了。”北月笑眯眯的走至**风身旁,“是他自作自受。如何,可要再联手一番,我对你的掌气,可甚是想念。”
**风瞪了他一眼,叹出一口浊气:“我……不”
“嘘,”北月将食指比于薄唇之前,“别急着回答我,你不闻窗外事已久,不如我来告知你一些消息。”
“倘若陛下消息属实,平沙阁早已在七八年前布下落罗网,那也就意味着,那天我们没有杀死商禄。商禄未死,反而选择潜伏重建平沙阁,你猜,他现在手里有多少情报,”北月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旋即淡淡一笑,“不过,倘若是他,也应当垂垂老矣。”
**风的呼吸重了几分,瞳孔震动:“他不可能没死。”
北月耸耸肩:“谁知道呢,你愿意赌吗?”
“……给我三天时间。”
“自然。”北月微微一笑。
他女儿的手,是握剑的手。
在她八岁那年,机缘巧合之下,提起铁铺内的轻剑时,他就知道。
然而他却丝毫不愿让她执剑。
因为他太明白代价。
他害怕。
十三年前,他有幸与妻子隐于村落,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每当他遥望灼灼红日,便将他陪伴的这轮红日当做他理所应当的暮年。
而北月的突然到来,打破了这份静谧。
他的女儿正缠着他要放纸鸢,他运起掌气,悄悄的将那只不像纸鸢的纸鸢送上天空。他的妻子悄悄觑了他一眼,然后露出灿然笑容。
这应该是今年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要去哪?”女人皱紧眉头,眼眸中盛满了恐慌,“不是说都结束了吗?”。
**风垂下眸子,盯着铜镜中焦急的美妇,道:“皇帝有令急招。”
“你要抛下我和萍儿!”女人满目哀愁,又急又气,“你怎能丢下我们两个母女。**风!你忘了你娶我那天讲的话吗?你说我等了你十年,你赔我一辈子,我们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你!你!你如今……”
见**风闷闷不语,便知他下定了决心,女人怒道:“我不允许!!”
可是她如何能拦得住作了决定的丈夫,她身体颤抖,脖颈和脸颊气的泛红,泪珠在眼中滚落了下来,像是孩子一般痛哭:“你不许去,你不许去,萍儿才十二岁,你不许去……”
哭声呜咽,伴随着抽泣声起伏。**风心如刀割,走到妻子身边,想要轻抚她晃动的背,却被她避开,他一低头,就对上了妻子那双通红的眸子,那双眼好似晚霞,烧满了恨意,又充斥着悲哀。
双眸之上,黑发已夹了白丝,眼角已生了鱼尾。
桂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注】
他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我会回来,很快。”
【注】谢赐珍珠,江采萍